《荒颜》清风卓吟

1、第 1 章

　　我一直在等一个人。一个男人。他叫关中情。他临走的时候说，等我，十年后的秋天，我报了仇，就会回来。
　　这个世界，最可靠的剑，最不可靠的是男人的诺言。我等了他十一年，在第十二年的时候，我嫁了人，是个医师，他的好友，叫顾惜命。
　　他听闻讯息后赶了回来，他问我为什么，我没有回答，只是开始吻他。
　　然后，我的剑，刺入了他的胸膛．血惊慌地喷涌而出，犹如我的眼神。

　　我一直在找一个人，他叫叶倾城。我的父亲杀了他的父亲，他却杀了我全家。我知道叶倾城有一个弟弟，叫叶卓夕。京城有名的御厨，半年前因为失去嗅觉而归隐。我知道找他比找叶倾城容易。所以我的剑，很快抵在了叶卓夕的咽喉。
　　叶卓夕说，我有一个朋友，与我一样失去嗅觉而归隐。而嗅觉对于厨师，犹如剑之于剑客。
　　我点头。
　　叶卓夕说，可是他是自愿毁去自己的嗅觉的。他早就料到我会对这个故事感兴趣。而我果然问，为什么？
　　他的声音变得柔和而向往，因为他爱上了一个女子。而这个女子，身上有一股难闻的体臭。无药可治。
　　哦？我笑，而你说的那个朋友，其实就是你自己。

　　我一直以为叶倾城是个男人，而我错了。我见到一个在街上卖烧饼的女人，她告诉我，她就是叶倾城。而我居然相信。
　　因为叶卓夕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告诉你我的故事？因为同样的故事，发生在我姐姐身上。她爱上一个平凡的书生。因为他，她放弃了剑。
　　我给了叶倾城十文钱，买了五个烧饼。自己吃了两个，另外三个，给了一个乞丐。
　　关中情，叶倾城在背后叫我。她认出了我。她说，不管你相不相信，江湖传闻不是真的。我只报仇杀了你父亲，并没有杀你全家。
　　我回头，我不知道那天的风是不是特别大。或是风吹得沙子进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眶红了，说，我相信你。
　　叶倾城微笑，笑得很迷人。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职业化的笑。但我明白了为什么她的烧饼生意那么好。
　　叶倾城说，关中情，你是个好剑客。只有你这种人才对得起手中那柄剑。但我奉劝你一句：江湖本恶，有些事情无法控制，只能控制自己。

　　那年的风，特别冷。冬天的时候，我到了大漠。风凛冽而刺骨。有漫天的黄沙弥散在风中，纷纷扬扬击落在脸上的感觉，很寂寞。
　　明年便是与风吟约定的十年归期。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回去。因为我说过，报完了仇，我就回去。而现在，我连一丝仇人的线索也没有。
　　我一直拥有一个梦想，很简单，便是有一个女人倚在村口的梧桐旁，等我归来，等在农田菜地里劳累了一天的我，踏着夕阳，归来。
　　可一个人如果背负了太深的仇恨，便放不下，怎能放下。

　　我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叫剑下辰。他来大漠是应了一个叫石矶道的剑客的挑战。那天，决战。黄沙遍天。风吹酒旗猎猎而响。夕阳西下的时候，我看到了一生中从未看到过的快剑。
　　剑出鞘。没有痕迹。决不拖泥带水。一闪而逝。如漫天漫天风沙中一只飞鸟的破鸣。然后血从剑客的脖子里喷洒出来，带着呼呼的风声，很好听。剑客的长发受了惊吓般地披散开来，如同他的表情。
　　他说，石矶道是天下成名剑客，输在过与轻敌。
　　收剑回鞘，他对死尸一揖。
　　他说，我的剑，没有招式，没有感情，只有目的，那，就是杀人。

　　我遇到一个卖身的女人。她说愿意服侍人终身。代价是帮她报仇，杀一伙马贼。马贼杀了她全家。我答应替她报仇，但我不能要她。而她无法生存，一个漂亮女人注定的悲哀。我叫她去找一个叫顾惜命的人。顾惜命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顾家是江南医术世家。他的医术固然不在话下，可是我知道我的剑，不会比他快多少。
　　女人走的时候，剑下辰说，她的姿色你一点都不动心？
　　我说，当然动心。她是男人梦寐以求的那种女人。可是我是关中情。
　　剑下辰接着道，而关中情，是不会有负于江南一阵风风家大小姐的。

　　我打听到那群马贼会经过风陵庄，就在午时。我们在一酒家等待。
　　一个剑客通常爱酒，而剑下辰却很少饮酒。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看着外面酒旗招展，说，听说这伙马贼武功不坏。
　　个个都是高手，大漠中厉害的角色。
　　哦？那找你帮手是对了。
　　剑下辰不答。他忽然望着我，眼神很认真。良久方说，关中情，你是个很好的朋友。
　　是吗？
　　可是，朋友这个东西，有时却是毒药，你应该时时提防你身边的朋友。包括我。他说完这句话后，开始大口大口地饮酒。一碗，一碗。我看得出他的眼神慢慢涣散。他说，他不会剑的时候，新结识了一个朋友。那时他正值少年，新婚晏尔。他朋友恃强夺去他的妻子，令他妻子羞愤哭出血泪而亡。于是他开始学剑。日日夜夜，从不间断。几年后他要了他朋友家七十五口人命。
　　他说完的时候，马贼来了。我原本以为，酒会让一个人的剑慢下来。

　　马贼是围着剑下辰一人厮杀的，我不懂原因。我反成了帮手。马贼一批一批地倒下。惊慌的马匹，纷飞的血雾，夹杂着鲜血喷扬呼呼的风声，似流水。
　　他让我想起风吟弹的琴。脂白如玉的指尖轻轻带过。如剑光闪动。是似轻纱似的旋律。血雾在空中飘洒。剑轻诡如幻。恰是一支绝伦妖娆的舞蹈。有血如流水的天籁之音为雾伴奏。飞鸟的破鸣，风舞的狂沙，鲜血纷洒呼呼的声音幻化成五线谱上优美的音符。是剑下辰让我认为，杀人，也是一种艺术。
　　而最后，剑下辰的剑，抵在了我的胸口。

　　为什么？
　　剑下辰笑，江湖上大概没有人比你的头更值钱了，有人出二十万两给我买你的项上人头。而我的人头，官府也只肯悬赏五万两。
　　你不叫剑下辰，你是中原第一杀手洛天涯？
　　不错，你真是找凶手找笨了。连一伙马贼都认出了我.我一直想看你出剑，如今我看到了。
　　哦？这么说，那个卖身的女人也是你找的？只为引我出剑？
　　不错，我洛天涯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你的剑比我想像中的快，可惜太过留情，而一个剑客的剑若是带有感情，他注定是个失败的剑客。
　　我们再战一回，你也赢不了我。而我洛天涯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没把握想不想见到你的血。所以,他的剑退开。然后他笑。
　　我说，二十万两银子你都不动心？
　　洛天涯说，当然动心。它够我花一辈子。可惜现在我是剑下辰。我接着道，而剑下辰，是不会负于朋友的。

　　那年的秋天，我没有回去。我看了很久大雁的南飞。落叶覆盖了很厚一层。踩在上面有很寂寞的碎裂的声音。然后有瑟索的秋风，吹在身上的感觉，很孤单。
　　我早就离开了大漠。因为洛天涯是从中原赶到大漠的。我没有其他仇人。凶手必在中原。我不能去问洛天涯，因为杀手有杀手的原则。再过了两年，依旧没有线索。然而我却听到了风吟出嫁的消息。她要嫁的，是我的好友顾惜命。
　　我赶了回去。风吟瘦了好多。青丝也白了几根。我问她为什么。她没有回答。然而我明白。我只是开始吻她。我忘记一切，仇恨，友情，道义，我只是吻她。吻她。然后她的剑，刺入我的胸膛。我看到她慌乱而痛惜的眼神，我身上的血不断地涌出，绽开一朵巨大的红莲在我的胸前。我只能走，走的时候我说，吟，跟我一起走，好吗？她的剑滑落下来。我知道，我是再也带不走她的。

　　关中情再次回来的时候，是又一个数十年后的秋天。那年的秋天，天空特别地沉。风却特别地暖。树叶开始昏黄，凋零。我看到他那张人近黄昏的脸，风尘仆仆，有很黑很浓的胡渣。可是有泪水，让我开始看不清，看不清。
　　他蹲在我的脚下，我开始抚摸那一张脸。那一张让我永生无法逃逸的脸。然后整个整个的秋天,我的手指都有一种奇异的触感，我一直在抚摸那一张脸。

　　我对顾惜命说，有一个问题，我想了整整十年，就是，你为什么杀害我的全家？
　　顾惜命说，你终于知道了。
　　你曾经收买的杀手洛天涯跟我说过他的往事，他被朋友出卖。可后来我调查过他的身世。风和山庄从小养大的杀手。他的暗示，我怎么会不明白。
　　顾惜命说,从小你就抢尽了我的风头。从小你就跟我争任何一样东西，我总是不如你，我总是输给你，包括女人，风吟是我先爱上的，然而她的心里只有你。我恨你，我恨你，从小我就恨你。我要让你失去一切，一切。
　　顾惜命额上的青筋暴了起来，这样的理由，够了吗？

　　丘万仇是顾家的三代老仆人。他向我扑过来时招招凌厉狠绝。剑舞得密不透风。他让我想起了小时候他家养的一条狗。那条狗为了保卫丘万仇的独生子跟一头豺狼厮斗了半日，最后同归于尽。
　　我很敬重这种人，衷心护主。不过可惜跟错了主人。我给了他一个痛快。一剑毙命。
　　然后顾惜命拍手，好剑法，好剑法。

　　我知道关中情回来是为了报仇。我儿子顾易去了野外涉猎。带着他的恋人白问雪。是我故意支开的。
　　关中情踏进我的房门后不在说话。我只是开始抚摸他的脸，他的脸上开始有皱纹。他的胡须很扎人。他的眼睛闭上。指尖带过的时候，滑起微微的湿润。我的手颤抖了一下。有一颗泪从眼角慢慢滚下，滑过干涩的脸，寂寞的红唇，像经过了千年万年，滴落在他的眉心。
　　他终于还是走了。临走时他说，我一定有命回来带你走。这次我不会失约了。
　　可是我还能走吗？很多东西一旦失去了，便永远失去了。无法挽回。
　　可是我知道他会赢的。一定会的。我相信他。

　　我叫白问雪。我一直在等一个人。一个男人，他叫顾易。他离开的时候说，等我，等我杀了关中情，我就会回来，回来娶你。一定要等我，十年后的秋天，就会报仇归来。
　　我说，我等你。你一定要回来。我等你，等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