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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所谓德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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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余人一觉从半夜睡到次日午后,饭点已经过了,因为知道“食无辰,寝无时”是“罪无可恕”的恶习,所以低调起见,没吩咐另做饭菜,只叫红儿去总厨要一个地瓜回来煮粥。须知昨晚司马律已经外出回来,时常“偶尔路过”总厨门口,万一让他知晓这么“罪无可恕”的事,定要上门来“以德服人”一顿不可。
红儿去了半刻回来,苏余人看了她一眼,问:“不是地瓜么?你怎么拿了个南瓜回来?”
“地瓜没有了,我看这南瓜不也长得也挺不错的。”苏余人听了,并未觉得那南瓜的姿容有什么不俗,红儿又展开了包油纸,拣出几块艾糕,“这夫人昨天做的,还剩下一些,长得不怎样,我尝了一块,还是很好吃的。”
苏余人接过来啃了几口,道:“那南瓜粥就算了。只取南瓜籽,可以炒着吃。”红儿应了一声,便往外间小厨房去了,用火在平底锅上烘干,叮叮铛铛铲了一阵,不时便端了香黄松脆的一盘过来。
“好手艺啊,这般贤妻良母的,改日我娶你做小罢。”苏余人这般揶揄,拣几颗暖烘烘的瓜子在手心里,惬意又似无聊地慢慢摩挲。远处中庭的水面,那水边一簇簇的红叶石楠静静伸展着紫红发亮的叶片,温柔迷濛地映着水光,正觉时光美好,却看到了司马律。
苏余人眼看着他从月洞门进来,心下不禁一沉,她不动声色地提了提呼吸,刚稳定好心气,司马律已站到了她的面前。
苏余人仰着头,微笑看着司马律,并道师尊好。
司马律沉着脸,让她放下瓜子,起来说话。苏余人犹豫了一下,问:“我照做了,先生可以少讲点大道理么?”
司马律当即呵着冷笑了一声:“你这是什么心态呢?嫌我啰嗦是吗?忠言逆耳,你要知道信言从来不美,美言不可尽信,那善言不辩,辩言不善的道理……这个再说不迟,我且问你,你又打了红峨少姑娘?”他痛心道,“十万两,昨天止剑宫又赔出去十万两!给我说清楚怎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有什么可说的?我就是打了她。”苏余人冷笑着,只说是用盘子和鞋底砸的。
司马律觉得她的语气真是太嚣张了,想着自己对她这许多年的“教诲”似乎全然无用,不禁一边痛心疾首一边声色俱厉:“你身为女子,镇日只知与人动手,我全不指望你能温柔如水,但……”
“她当着我的面调戏我朋友来着。”苏余人道,“是她先擅起的争端。”
“你还有理了?”司马律已开始进入‘以德服人’的状态:“俗言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忍之一字,有这么难?我怎么不知?我平时怎么教导你的?要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时时记着,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凡事需以善为先,以德服人。所谓以其不争,故莫能与之争者便是这个道理……”
苏余人猛咳几下,吐出嘴里的瓜子,借由身体不适起步走到罗汉床边,翻身躺了下来。司马律自然而然地跟上来。
“真不知道你,究竟抱着什么样的想法。看看你,一年到头,时时流连在外,与许多江湖世家弟子厮混,全不晓得自爱。瞧瞧你如今的性情,真令我于心不忍。说到江湖弟子,我不免要说说你那些交往的狐朋狗友,对,就是狐朋狗友,你别不高兴,我早说过了,信言不美,我本也不指望你对我有所好感,只是为师者的应劝之言,听不听全在你。我也不是说要你不要交友,正如书所言,世之凡夫,皆有同人者。但多出于私不得其正,便如你一般,又随便又荒唐,可同者同之,不可同者亦同之,长之以往,何利你君子之贞?为师我也不是啰嗦的人,只是关心你,不免要多说两句。明以照远,健以直行,要做到内不失已,外不伤人并非容易之事,但如书所言,这心有变迁,理无变迁……”
苏余人一边抑郁一边沉默着,她全然不敢回话,怕司马律以之为切入点,带出更多洋洋洒洒的大道理来。现在她要是爆发,当下一拳便能将司马律揍出鼻血来,但毕竟这是她从小的老师,倒不是因为怕犯上什么的,只是知道这人不同凡响的啰嗦背后,毕竟是出自一腔真心关怀。这世间的种种啊,有太多让人忍不下去的时候,却总有更多的“毕竟”来挽回。苏余人抱臂胸前,一边恼火着,一边安静地被司马律“以德服人”着。
能被叶还君认可并当了苏余人六年的老师,司马律当真非凡人也,天地人三才,佛道儒三教,引经据典,举一反十,侃侃落落,才华横溢,真乃腹墨川流不息之人。他讲了三个时辰,中气仍十足,只是“略有些口干”而已。苏余人今天才吃了两块艾糕来着,早已肚腹空空,好多次苏余人出言提醒,都被司马律理所当然地无视掉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苏余人已然饿得不饿了。司马律看了看天色,觉得应该到饭点的时间了,他今天讲了四个多时辰,轻吁一口气,精神上已经有了满足感。于是看了看榻上昏昏欲睡的苏余人,堂而皇之的进入结尾,这结尾结得也意味深长:“你可知谢寺卿谢盟主也有一个义女,名为上官寻花,与你相比……哎,我也不说什么‘云泥之别’这样伤人心的话。只是那姑娘与你同岁,却已然一身正气,高贵贤淑,风情万千,标准的好女子。年纪轻轻已定了好良缘,对方是正一天道门下的大公子,你看,多好啊,你多学学吧。”
撒什么种子,结什么果,苏余人心道,你把我杀了,再投胎吧。迷迷糊糊地又想:那个上官寻花,既然一身正气了,如何又高贵贤淑呢,即已高贵贤淑,又怎么风情万种得起来?
至于正一天道,的确风头正盛来着,在苏余人眼中唯以“生猛”两字可以形容。听说三四年前,也不知什么原因,正一天道的道士就抄家伙和同为道门的上清观干了起来,四千人人浩浩荡荡冲上鹤鸣山,顶着“替天行道”的名义,闯过通天大阵,踏过十二莲台,踩过如意门三清像与众同行血拼,听说那山顶的合药乾坤大鼎鼎脚在混战中被劈裂,大鼎倾塌,一如太上老君打翻了炼丹炉,那鼎中黑莲香的粉未浩浩荡荡随风往西南而下,正在西南山体打得火热的众道士一个也没逃过,中毒者当下黑紫了脸色,毒气入血,随脉而走,脸上都被刺了花纹一样,那错综繁复的线条,细看就如无数黑莲热情盛开。
在那传奇之战中,三千上清观的“邪道士”被逼逃回老家聚窟城,连镇观之宝“金液却死丹”被落在道观的地下室里,用运转金鼎养着,都没来得及带走。正一天道本欲趁胜追击顺便斩草除根,却无奈聚窟城外面深沟高垒机关林立,形形色色的法阵铁桶般包围着。众道友前后冲关八次死伤无数,却没撼下城内一片树叶,悲愤之下打道回鹤鸣山,展道威借仙风,三花喷火,五云拥月,每人颁发一根废材,四千簇悲愤的小火苗燃成真火烈焰,一夜之间将娇滴铺翠的鹤鸣山烧成一块烤番薯。
烤完之后,收拾残局时才发现上清观地下室里的乾坤,真是金碧辉煌如天上琼楼啊,金虬赤凤,华池红莲,珊瑚宝玉,香花灯烛,钟鼓法器,露珠凝碧,飞落滴滴。室内大布十二天都神煞阵,上有金胎神室,人血奇药十鼎相绕,养以“金液却死丹”,那便是传说中可以起死回生换血洗骨的神药了。听说自那之后,正一教便“替天行道”地接手了这个地下室。
须知正一教如此“替天行道”的自信和和勇气,背后乃是得到了谢寺卿谢盟主的“默默支持”。聚窟城久攻不下,上清“众邪道”龟缩不出,正一教当家道主凌云真人认为:这邪道不除尽,它日必定开城报复苍生。于是大开“八门金锁伏妖阵”,以聚窟本身为主持,八大派各遣五百人马驻守阵门,以法阵将整个聚窟城笼罩弹压着。
八大派因为看在谢寺卿的面子上,陡然面对正一天道“替天行道”后留下的名为“聚窟城”这个烂摊,脸上正气凛然地“共抗邪魔义不容辞”,内里却早暗暗吐血:守得了一时守得了一世么,不能保证斩草除根就不要打草惊蛇啊,现在这般拉着我们一起劳人伤财的……这正一教办得叫什么事啊。
苏余人的话,因为平日游走各种江湖弟子外加狐朋狗友之间的缘故,好坏错杂的议论也没有少听,邪道炼丹,火烧鹤鸣,到最后的八门金锁联袂抗魔,又到现在的怨声载道,偶尔被问到两道相争看法什么的,苏余人只觉得:几无一处不无聊。
正一门下的大公子要娶上官寻花?正一不是道门么?那男的难道不是道士来着?道士娶妻?这江湖啊,满满都是想不通的事情,总之一塌糊涂得莫名其妙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