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折红枝》荷包

19、所谓下山

　　阮秀树跟在苏余人身后，端饭倒茶，捶肩捏脚，提鞋洗衣，做菜帮忙洒盐，洗澡帮忙烧水，走路帮忙撒花。

　　以苏余人的经验，被人粘着巴结，是很容易暴躁的。撒欢献殷勤的狗儿绕着你转，热情过头拍两个带泥的爪印在你雪白的裳裙上，难免腾有一脚踹开的冲动。但阮秀树是个例外：他长相清秀话茬不多，做着巴结人的事，举止还是温温吞吞的，最多偷着红一下脸，喝他一句就能马上消失，也不记仇。温顺服贴如一只白猫，即使不合时宜地噌着你，也生不出要“一脚踹开”的火气。

　　苏余人想，不愧曾是书香门第的富家公子，虽然扭捏窝囊，满身都是自己不待见的毛病，相处下来却没觉得令人讨厌。

　　苏余人被阮秀树服侍了几天，某日她坐在中庭池边晒太阳，阮秀树从远处走来给她倒了一杯茶，苏余人抬起盖在脸上的道经，看了他一眼问：“你喜欢我，想跟我交陪吗？”

　　阮秀树闻言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苏余人道：“你讨好我，没什么用。想跟我交陪，我看不上你。”阮秀树一声不吭地，也没露出失落之类的表情。苏余人又道：“那你是想这样赖上我么。或者只想找个依靠，你说你无处可去，那不如随我入止剑宫，说不定会有前途。”

　　阮秀树站在一旁微红着脸，良久低声道：“我……只想在上清观烧火。”

　　苏余人嗞了一声，重新将道经盖在脸上，心道果然是块不可雕的朽木，燃不着的废材。阮秀树静站一旁，苏余人转了个脸，状似随意地问他：“对了，我看你天天在屋里画画像，神室被闯之事，凶手有眉目了么？”

　　阮秀树道：“还没有……”

　　苏余人拿着道经，漫不经心地翻着：“前两天我逛到半山腰，被人赶了回来。听说洞室重新排布了阵法，你知不知道这个事？”

　　阮秀树道：“我不知道……”

　　苏余人斜眼瞥他，随意问道：“你懂不懂阵法？”

　　阮秀树道：“我不懂……”

　　苏余人将一册书唰唰唰翻了一遍，面无表情的。阮秀树见她不说话，面上露出伤心的神色，小声问道：“我是不是一无是处，一点用处都没有……”

　　苏余人轻笑了一声，重新倚回池边的矮石上，将道经往脸上一盖，道：“怎么会呢，就算是茅厕里的一张纸，也有它的用处。”

　　苏余人晒着太阳睡了一觉，醒来时已近黄昏，上官寻花守值回来了，这两天她病情有所好转，刚能走几步路就主动要求去半山腰守值，这样近乎自虐的自律让苏余人颇为同情，“谢盟主的义女”身份如一把刀架在上官的脖子上，逼着寻花姑娘非拼命不可。按这种标准，苏余人这样闲着睡觉的人就应该拉出去千刀万剐。

　　上官寻花的厢门开着，苏余人看到她坐在屋中翻着一些图纸。苏余人隔水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站起身来，绕着池沿慢慢踱到上官的房门口。

　　上官寻花正在纸上描着什么标记，见到苏余人下意识将图纸拢了拢，拢到一半又停下来。苏余人走过去坐在上官寻花的身边，好奇又随意地问：“这些是什么？洞室新的法阵图吗？”
　　苏余人晒了半天的太阳，浑身带着阳光松软软的香气。上官寻花盯着她手上的图纸，低低应了一声。苏余人看了上官两眼，道：“怎么了，这个我不能看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上官寻花道，“其实也不是什么保密的东西，只是越少知道越好，这图纸流露出去，难免会让有心人有可趁之机。”她说着来拿苏余人手上的图纸，苏余人乖乖递还给她，说“你继续啊”，竟然也没打算走开避嫌。

　　上官寻花本想将图纸都收拢起来，但当着苏余人的面，却又觉得不应该，于是勉强坐着继续在图纸上标记巡逻路线。苏余人看着上官画了一会，食指一伸，漫不经心道：“这个是什么？让我看看，我没见过这样的法阵图，觉得很有意思。”

　　上官寻花知道不应该给她看，但苏余人随性又很真诚地说了几句，她便将底下附带的草图给了她。

　　苏余人看着图纸，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我们没打过架吧？”上官寻花抬头看了她一眼，苏余人笑道：“我突然想如果我们两个打起来了，不知道谁会赢。”上官不知道她脑子里转的什么，觉得没有意义，就没有回答。苏余人却道：“到了那个时候，可别手下留情啊。”轻笑之下，又郑重其事的。

　　.

　　大半夜的，从谢家堡传来消息，上官寻花的生父“病重”了。

　　传信的是个青衣少女，小婢模样，三更半夜敲西院的院门，声音不响，怯怯懦懦的，开始根本没人出来开门。苏余人从半山腰“溜达”回来，回院时正看到那小婢，便问她找谁，怎么进上清观来的。那人说找上官姑娘，摸出谢家堡的令牌，说靠这个上来的。

　　苏余人说，她的生父病重，前几天上官的师尊已经来告知过了，不是说稍稳了么？上官再等几天就回去，为何又派你来？

　　那小婢闻言竟哭了起来，说自己是私自出来告知小姐的，老爷恐怕等不了这么多天了，希望小姐能尽快回去一趟。苏余人有些听不明白，最后叫醒了上官寻花，自己回屋睡觉去了。

　　次日苏余人起来，上官寻花的厢门开着，里面已经没人了。苏余人想，莫非连夜回谢家堡了？直至她洗梳完毕，准备去念早经，突见三四个道生背着一个女子进到西院里来，苏余人定睛一看，竟是上官寻花。

　　那道生说，上官姑娘早上和监院在说话，说完话往回走的时候突然就晕倒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苏余人顺手搭了搭上官的脉，说：“没事，主要带病连值了两天夜，昨晚受了点刺激，累着了，很快就会醒的。你们都是道士，不方便，让我来吧。”

　　三四个道生听了松了口气，道了声“麻烦”就出门去了。那道生前脚刚走，上官寻花果然后脚就醒过来了。

　　苏余人给她倒了杯水，道：“不是说你生父病重吗？我以为你昨晚就走了。那小婢女呢？”

　　“先走了。”上官寻花喝完水，勉力站起来往外走，苏余人问她去哪，上官寻花站住回过头来，却问她：“能不能陪我去找赵致远。”

　　赵致远在念早经，前些日子从正一教回来就住在东院，上官寻花生病期间，一直没来看望过，苏余人甚至都不知道他回来了。

　　“赵公子，我生父病重了。”上官寻花道，“你能不能陪我回去看看。”

　　赵致远说不能，并从容解释道：“两日后正一教有斋醮仪典，这三日内我要保持清净之身，不得看病视死，免遭阴秽之气。此时吊丧问病，是犯了醮坛禁忌……”

　　赵致远见其沉默，又补充了几句以备将来之需：“还有道不朝亡，也是个很重要的禁忌。正一天道重生恶死，是以除父母、师父外，我不跪其它亡者。”

　　上官寻花一旁僵站着，苍白的脸色面无表情。

　　这两人半月之后就要成亲了，彼此将成为对方的“另一半”，江湖上如何说这俩人来着？“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吧……这荒谬的形容，荒谬的人生，荒谬的道理，荒谬的信仰，苏余人想着，好不容易才没笑出声来。

　　赵致远说完了，苏余人看到上官的手微抬了一下，她以为上官是要给赵致远一巴掌，一时有些亢奋，没想到寻花姑娘抬手做了一礼，说：“如此打扰了，告辞。”

　　.

　　上官寻花回谢家堡探病，苏余人说：“你答应过我的，带我去浪桐，还要喝你生辰的喜酒，我必须和你一起去。”又道，“去和都管说，不要和监院说。都管老糊涂了，比较好说话。”

　　两人准备出门，正好踫见前来探病的都管。都管摸了摸苏余人的头，慈声问道：“好些了吗？我听说了，你生父病重是吗？那就快回去一趟吧。”苏余人笑着说生病的不是自己，是寻花姑娘。

　　上官寻花跟都管说，自己身体不适，长途劳累需有人照应，希望与苏余人、阮秀树同行。

　　阮秀树在几丈之外扫地，闻言莫明其妙地看了上官寻花一眼。

　　都管说行行行，回头还拍了拍阮秀树的肩膀，说要好好保护两位小姐的安全。阮秀树受宠若惊道：“都管您为何不派一位高手？小生以前在总厨烧材的，难担重任啊！”

　　人手不够，只有你是最闲的。都管嗯了一声，拍了拍阮秀树的肩，道了句“不错”，然后转身走掉了。

　　.

　　三人走在下山的小道上，上官寻花一脸沉重，阮秀树一脸无奈，苏余人一脸欢快。

　　阮秀树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啊……”

　　“回去干什么？你在上面有事么？”苏余人勾着马尾草道，“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若不是为着某个人，能离多远离多远。外面多好啊，想去哪就去哪。”

　　上官寻花闻言驻了下步，回头道：“苏余人，你是我带出来的，我便要为你负责。回到上清观之前，我不许你离开我半步。”

　　苏余人看着上官寻花，嘴里咬着草茎，很不屑地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