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折红枝》荷包

14、所谓执迷

　　叶还君昨天晚上去了哪里，方小寂并不知情，她记得自己来红叶山庄的时候，庞诛告诉她叶还君只是出去散步了，但叶还君却是在第二日早上回来的，方小寂想，即使是去帮她摘槿花，烟溪崖距此不过百里，以叶还君的轻功，不至用一个晚上。

　　“我和她在一起，吃饭，吃完饭，上床睡觉。”陆芷清问起这点的时候，方小寂毫不犹豫地撒了谎。她想自己是相信着叶还君，不想因为这点巧合让众人再怀疑到叶还君头上，将追凶的力气用错了方向。但换句话说，若她真坚信着叶还君，又何必要撒谎。

　　方小寂睁开眼，深夜昏暗的光线下，叶还君的容貌精致华美，漆黑的长发漫铺在胸前，有几缕顺着衣袖，蜿蜒之间几乎缠在自己的的腰上。

　　方小寂轻阖上眼，直至凌晨方睡。一觉醒来，身边空着，正见叶还君衣发整齐地推门进来。他坐在方小寂身边，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

　　“怎么了，还不起床，精神不是很好的样子。”

　　方小寂想问他昨天晚上他到底去了哪里，但出口却道：“没什么，我不想起，今天也不想出门。”

　　叶还君坐了一会，道：“随便你，你喜欢就好。”说着起身，轻合上门出去了。

　　不过片刻方小寂起身，却一整天也没见着叶还君的身影。妙绶跟她解释说，宫首去青州柳宅求药，不过一天时间就会回来了。叶还君很少一句话不告知就出门，方小寂颇为担忧地问：“求什么药，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妙绶说求什么药不清楚，危险应该不会有，柳妩这个人见钱眼开，不过是多砸点银子的事。

　　叶还君这一去整整三天不见踪影。妙绶一直解释说不会有危险，药应该已经求到了，也许是因为生气的缘故，不肯尽早回来。

　　妙绶说，去年夫人说等烟溪崖槿花开了就陪宫首去看，宫首一直记着，今天马车什么的都准备好了，没想到被夫人一句不想出门回绝了。朱槿的花期多短啊，也许要看不见呢。

　　方小寂想起这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没什么吧，槿花年年开着，明年去看也是一样。上清观的事摆在眼前，他不是不知轻重任性的人，恐怕是真的遇到了麻烦。”

　　妙绶又说，昨天夫人带着谢盟主的人来问罪，真是让我吃惊，我以为以夫人与宫首的伉俪情深，夫人应当理所当然站在宫首这边。谢盟主要检视宫首的身体，这样闻所未闻的要求，我们一班在场的下人都看不过去。若不是因为夫人的缘故，这帮人连止剑的大门都进不了。

　　妙绶帮方小寂理着衣服，很随意地说起这个意思，当然原话是要委婉多了。方小寂默默听着，心里有些难受。

　　第四日辰时，叶还君回到止剑宫。方小寂在殿所等他，叶还君的容色倦怠，寥寥几句向他说了这几日的行程，沐了浴又换了衣服，没有休息就打算去上清观。

　　“明天再去不迟。”方小寂道：“这么急做什么？”

　　“你不急么？早点证明我的清白，省得你如此心事重重。”叶还君说到“清白”，语气略有不耐，摇着川扇，完全没有心虚的模样。

　　叶还君此行先通知了谢寺卿，等叶方两人到得上清观，众人似乎已经等待多时了。

　　日落西山，远处天边暗色的云层顺风压过来，空中已飘起细凉的雨丝，间或几声闷重惊心的雷响，可以预见不久之后的一场暴雨。

　　方小寂随众去往上清观的药阁，经过奉神殿的月洞门，看到一身形削瘦的女子低头跪在门前，黑长的头发落在两边，看不清面目。方小寂心中疑惑，此时叶还君回头拉了她的手，将她拢在伞下往药阁去了。

　　在药阁二楼，方小寂见到了传说中重伤在身的人证。一旁的监院走过来，说当时洞口二百多人，尸体堆里翻了半天，就他还剩一口气。也算老天开眼，注定要让凶手无处遁逃。此人胸口透过一剑，伤口稀烂不可辨认，可以想见那剑刺入的时候还翻搅了一下，真是残忍。

　　叶还君道：“这人能不能活是不知道。但只要没死，就有办法让他醒来。”他的神色从容冷淡，从一旁侍者的手中拿过一只木匣，匣中放着的，是叶还君特地为此人求来的骆仙果。骆仙果只生在荒漠，果实深掩在灼热的沙石地中，因为其针叶特别的气味，周围常聚以致命的太攀毒蛇。此物可遇不可得，叶还君求来此颗，想必费了不少周折。

　　叶还君站在床头，用指气逼出骆仙果浓郁的香气，又将果实握在手中，挤出唯有的一点乳白果汁，慢慢滴到那人的嘴里。

　　不过十数，那人皱眉，手指微动，竟有了清醒的征兆。叶还君道：“再过片刻，这人便会完全清醒了。此处交由谢盟主，我等不妨在外边喝茶，不必妨碍在此了。”

　　众人回转药阁一楼，因为证人马上将醒了，大半人不想离去，都管便吩咐人在一楼收拾出地方，从别处搬来几把椅子，让众人将就着坐了。几位年轻的小道过来奉茶，妙绶站在叶还君边上，接过道生的热壶，亲手给叶还君倒水。

　　陆芷清就坐在边上，看到笑着问：“姑娘很擅长泡茶么。”说着将放好茶叶的瓷杯一推，道：“顺便帮我倒了。”

　　妙绶微微笑着，说不擅，只是宫首比较习惯喝奴婢泡的。说着看了一眼叶还君，顺手帮陆芷清泡了一杯。

　　陆芷清接过茶杯就着抿了一口，赞她泡的茶“别有风味”。又玩笑着道：“以我少时对你家宫首的了解，一定难伺候吧。改日你若厌倦了，不妨来我九华堡。”

　　妙绶依旧微微笑着。“堡主说笑了，妙绶无论身在何处，总是为服侍宫首的。”她道，“堡主的话自然好，但玩笑过头，奴婢就受不起了。”

　　陆芷清若无其事的笑：“好了。你对你家宫首的忠心，我很知道。”正说着，楼上一人走出来，抓着栏杆朝下喊了一声：“人醒了！”

　　方小寂慢慢站起来，众人起身往楼上走，她看了一眼叶还君，跟着他走在最后。

　　谢寺卿在床边坐着，正与伤者小声说着话。见几位派主进来，抬手示意叶还君过来。叶还君站在床头，谢寺卿开门见山地告诉伤者：“这是龙岩止剑宫的宫首，你抬眼看看，可认得他。”

　　那伤者盯着叶还君，茫然摇了摇头。“不是他。”他道，“凶手的面孔我记得很清楚，不是这位，是以前上清观的邪道余孽。那人的剑刺中我的时候，我看到那人白色剑格上有梵天六芒的图印。”

　　这人口齿清晰，语气坚定，记忆似乎十分清楚。众人静静听完，虽然沉默，内心却各自哗然。方小寂轻吁一口气，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只觉呼吸都轻松了许多。

　　“梵天六芒啊，道者喜用法印，刑政施行必用，就是假天府之印示信。我看必是前观余孽无疑了。凌云真人。”叶还君转对一旁的赵凌云道，“我记得前些日子你我相谈时，曾提到有邪道从聚窟城中脱逃，说不定正是这两人。”

　　叶还君道：“地室周围法阵遍布，凶手得以进入神室，对路径必要了然于胸。除了前观余孽无第二人想，金液却死丹是其镇观之宝，夺丹之心自然殷切。都管可要看好洞室，此人一举不中，必会再来的。”

　　叶还君对谢寺卿道，自己累了，不想在此多坐停留。听说苏余人私闯神室，也与此事有所牵连，还受了伤，想去看望一眼。

　　叶还君道：“我过来时看到上官寻花跪在奉神殿门前，想必是在为此次过失自罚自责，谢盟主深明大义，上官寻花是谢盟主的义女，如此自律无可厚非。但对于苏余人，我那义女根本不能指望成什么栋梁之材，起因可能是因为听了江湖上‘邪丹包治百病’的可笑谣言，一时好奇冲动犯了错。我这人向来护短，又挺自私自利的。苏余人不能处罚，还望众位放过一马。”

　　叶还君问床上的伤者：“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抬头笑了一笑，道：“阮秀树。”

　　“阮秀树，好好伤养。这里见过凶手面目的就只你一人，来日画下来，让众人都有防范才好。”叶还君说完，牵过方小寂下楼去了。

　　楼外下着瓢泼大雨，远处上官寻花还跪着，削廋的身形在雨帘中隐不可见。叶还君看着冷笑了一声：“是他的义女么？如此正义凛然地处罚，谢寺卿好没人性。”

　　方小寂不认识上官寻花，一方面也觉得于心不忍，另一方面却又说叶还君“不应该这样说谢寺卿。”

　　叶还君失笑道：“我说什么了。你没听出我是在称赞他么？”他说完唤过庞诛，吩咐道：“先将夫人送回马车，我看一眼余人，马上就来。”

　　.

　　苏余人被安置在奉神殿的三楼，从受伤之日算起，她已经在这被禁足五天了。

　　叶还君推门进来，苏余人正坐在桌子上，低头锉着指甲发呆，一抬眼看见叶还君，几乎愣了。随即一挺跳下来，快步跑过来顿在他面前。

　　叶还君微皱了皱眉，开门见山地问她为何擅闯金胎神室。他的语气冷淡得令人心惊，毫无起伏的声调之下隐伏厉杀之气。苏余人吃惊地看着他端然凌寒的面色，喏喏道：“我……一时好奇。”静了片刻又道：“你生气了？不要吧……别这样啊……我再也不敢了……”

　　叶还君听出她心有惧意，才意识到自己好似过分严冷了。他摸了摸苏余人的头，轻笑道：“没事，我只是担心你。”

　　苏余人被她一摸，只觉一阵酥麻从头顶窜到了脚趾，心口一阵翻腾。再看叶还君温和如常的脸色，禁不住上前一把抱住了他，脸贴着叶还君的胸口抬头轻声撒娇道：“我好想你啊，你知不知道我在这受尽了委屈……”

　　“是么？我以为你生来就是让别人受委屈的。”叶还君被她箍得死紧，胸口有些发闷，挣了挣道：“好了，别耍无赖，还是小孩子么？”

　　“你果然一点都不疼我。”苏余人道，“我受伤了，你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吗？”

　　“我真是欠你的。”叶还君别过脸有些不耐道：“你想怎样？”

　　“带我回止剑宫，我不想再呆在这破地儿了。”

　　叶还君道：“不行。说了要在这呆足三个月的。你如今闯了祸，还想一走了之么？不处罚你就该偷笑了。”苏余人听了冷笑一声：“是么？该不是夫人不同意吧，她根本不想见到我，小心眼。”

　　叶还君有些微怒道：“胡说什么。你放手。”苏余人听出他的不满，反倒笑开了，她慢慢站直了身子，两手却仍搭着叶还君的腰：“要不安慰我一下，我也就不与夫人计较了……”她说着凑上来，轻轻在叶还君耳边说了一阵，话还未完，叶还君皱眉打断道：“你疯了！”

　　“我快两个月没见你了。”苏余人笑嘻嘻地抱着他：“想你想疯了。”

　　“你若改不了这胡言乱语的毛病，这辈子也别想再回止剑宫了！”叶还君突然一把推开她转身就走，“我看你还反省得不够，合该到楼下与上官寻花一道罚跪去！脑子里想的什么，掏干净了再来见我。”

　　“别走别走！再呆一会儿！”苏余人连忙拉住他道：“我错了还不行么，我闭嘴我闭嘴！”叶还君不理她，径自下楼去，苏余人想追上去，却被楼口两人拦住了去路。苏余人身上的白尘香毒昨日刚解，内力恢复不到两层，被那两人抓了两条胳膊麻袋似的往屋里拖了。苏余人眼见着叶还君走到了门口，突然大哭起来，道：“喂！我再不说夫人坏话了行不行？！”

　　叶还君没理她，在门口一晃不见了身影。苏余人由哭转怒，一手甩开两名道生，回屋打开窗子往外看，楼下叶还君撑伞离去，出门不过百步。

　　“叶还君！你回来！”苏余人大声朝他喊话，叶还君毫无反应，门口罚跪的上官寻花倒抬了抬头。“叶还君！”苏余人大声道，“你回不回头！你再不回头我就从这跳下去！！”

　　叶还君停下脚步，顿了三数，又起脚走了。

　　身后静了一静，不过一会儿，突听啪地一声脆响。叶还君一回头，正见苏余人磕过二楼沿台直掉下来！他心下一紧，手中折伞连忙挥送出去，青黄伞面携一股寒气，在近地之处托了一下苏余人，随即几声折竹轻响，被苏余人压扁在身下了。

　　叶还君踏着满地雨水跑过去，边扶她边骂道：“你干什么！疯了吗！”不想苏余人盯着他，突然捧住他的脸，就着他的唇就碾了上去。叶还君猝不及防，被她啃个正着，心中怒火大盛，一把将她重甩在地上。此时看守的两位道生跑过来，叶还君道：“拖她回去！再敢乱跑，就给我打断她的腿！”说完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了。

　　苏余人侧躺在地上，似有恨意地盯着叶还君，直至叶还君不见了踪影。

　　门口罚跪着的上官寻花目暏了这一幕，苍白的脸色惊奇地盯着苏余人，冻得青紫的嘴唇微微开启，问：“他……是你……义父？”

　　“义父怎么了……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苏余人轻说着，捂着被甩脱臼的胳膊，盯了一眼上官寻花，突骂道，“看什么！我就是迷他！你管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