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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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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尚未散尽,相府的青石板路上已覆了层薄霜。
沈青瓷端着刚煎好的药,步履轻缓地穿过回廊。药碗在手中稳如磐石,白气氤氲,模糊了她清丽的侧脸。这是她每日必做的差事为陆淮之的母亲,那位缠绵病榻多年的老夫人侍药。
“听说了吗?大人今晨在朝堂上说”
转角处,两个洒扫丫鬟压低的议论声飘入耳中。沈青瓷脚步未停,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不曾改变。在相府的这三年,她早已学会如何做个“聋子”和“瞎子”。知道的越少,活得越久。
可当“正妻之礼”四个字隐约传来时,她的指尖还是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药汁微漾,荡开细碎涟漪。
她稳住心神,快步走进老夫人的院落。屋内药香浓郁,混着沉水香的气息。老夫人靠在榻上,面色苍白却目光如炬。
“青瓷来了。”老夫人声音沙哑,示意她近前。
沈青瓷恭敬地行礼,将药碗递上,又取了蜜饯备在一旁。她做事向来妥帖,这也是老夫人虽不喜她出身,却仍留她在身边侍奉的原因。
“外头可有什么风声?”老夫人服了药,目光落在她脸上。
沈青瓷垂眸:“奴婢一直侍奉在老夫人身边,不曾听闻什么。”
“是吗?”老夫人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淮之这孩子,自幼便有自己的主意。可他终究不明白,有些事不是位高权重就能改变的。”
沈青瓷心中一紧,面上却依旧平静:“大人行事,自有考量。”
老夫人叹了口气,挥挥手让她退下。行至门边时,老人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若真到了那一步你可知该如何自处?”
沈青瓷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奴婢明白。”
她怎会不明白?
回到自己的小院时,已是午后。沈青瓷推开房门,窗边书案上还摊着昨夜的《水经注注疏》,墨迹已干。这是陆淮之上月随手丢给她的,说是让她“打发时间”,可她知道,那是他试探她的方式。
三年前,她被牙婆卖入相府为奴。那时陆淮之刚接任太傅,权倾朝野,府中上下无不战战兢兢。她因识得几个字,被分到书房做洒扫。一次他深夜议事归来,见她正就着烛火偷偷抄录一本残破的诗集,竟没有责罚,反而命人取了纸笔给她。
“既然爱书,便留着吧。”
从此,她成了他书房里一个特殊的存在不是侍妾,不是心腹,只是一个可以安静待着,偶尔为他整理书卷,磨墨添香的影子。
直到三个月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刺杀。
黑衣人破窗而入时,陆淮之正背对着门查看边关急报。沈青瓷想也没想,抄起桌上的青铜镇纸砸了过去,又扑上前挡在他身前。镇纸砸偏了,刀刃划破她的肩胛,鲜血瞬间浸透衣衫。
刺客被闻声赶来的护卫拿下,而她因失血过多昏了过去。
醒来时,她躺在陆淮之卧房的外间。御医刚走,空气中还残留着金疮药的味道。陆淮之坐在床边的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那枚染血的青铜镇纸。
“为什么?”他问。
沈青瓷忍着痛,轻声回答:“大人若出事,府中必乱,奴婢也无处可去。”
他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倒是个实诚的答案。”
自那以后,她搬出了下人房,住进了这座独立的小院。陆淮之偶尔会来,有时是深夜带着一身酒气,有时是清晨披着朝露。他不说话,她也不问,只安静地为他煮茶,研墨,或者就那样陪他坐着,看窗外月色如水。
直到昨夜。
他来得比平时都晚,身上还穿着朝服,显然是刚从宫中回来。进屋后也不点灯,就那样站在黑暗里,看着她被月光勾勒出的侧影。
“沈青瓷。”他第一次完整地叫她的名字,“若我以正妻之礼娶你,你可愿意?”
她手中的茶盏应声而落,碎瓷四溅。
“大人说笑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我从不说笑。”他走近,月光照在他脸上,那双总是深沉如墨的眼眸里,竟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认真,“明日朝堂之上,我会当众宣布。”
“不”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大人不可!”
“为何不可?”他挑眉。
“奴婢出身微贱,不配”
“配与不配,我说了算。”他打断她,手指抚过她散落在肩头的发,“这三年,你在我身边,可曾犯过一次错?可曾生过一丝妄念?可曾对我有过半分虚情假意?”
沈青瓷哑然。
“我需要一个妻子,不是一个联姻的筹码。”他转身走到窗前,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这满朝文武,各府贵女,要么是棋子,要么是想下棋的人。只有你,沈青瓷,你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这盘棋。”
他回头,目光灼灼:“而我要的,正是这样一个看棋的人。”
那一夜,她彻夜未眠。
如今传言已起,想必朝堂之上已经天翻地覆。沈青瓷坐在窗前,看着院中那株枯败的梅树。这是她住进来那年亲手种的,如今枝头已见零星花苞,在寒风中颤巍巍地立着。
“姑娘!”贴身丫鬟阿萝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脸上血色尽失,“外头,外头来了好多御史台的人!说要查,查姑娘的身世背景!”
沈青瓷缓缓起身,理了理裙摆上的褶皱:“让他们查。”
“可是姑娘”
“阿萝,”她打断小丫鬟的话,声音平静得可怕,“去把我那件月白色的披风拿来。”
那是陆淮之上月命人送来的,用的是江南织造局今年新贡的云锦,领口处绣着暗纹的竹叶。她一直收着,从未穿过。
今日,是时候了。
相府正厅,果然已聚集了数名官员。为首的正是御史中丞王大人,须发花白,面色铁青。陆淮之坐在主位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白玉扳指,神色淡然,仿佛眼前这群人不是来兴师问罪,而是来喝茶聊天的。
沈青瓷踏入厅堂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有审视,有鄙夷,有好奇,也有毫不掩饰的敌意。她在那些目光中缓缓前行,月白色的披风在身后拖曳,步履从容,脊背挺直如竹。
“奴婢沈青瓷,见过各位大人。”她福身行礼,仪态无可挑剔。
王御史冷哼一声:“一个婢女,也配自称奴婢?老夫看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大人教训的是。”沈青瓷垂眸,“民女沈青瓷,见过各位大人。”
陆淮之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沈氏,”王御史上前一步,“你祖籍何处?父母何人?为何沦落为奴?一一道来,若有半句虚言,便是欺君之罪!”
这些问题,沈青瓷早已在心中演练过千百遍。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王御史锐利的视线:
“民女祖籍江州,父母早亡,家道中落后被族亲变卖。辗转多处,三年前入相府为婢。所有经历,皆有牙行契书为证,大人可随时查验。”
“好一个父母早亡!”王御史冷笑,“据老夫所知,你父沈明远乃江州盐商,因勾结私盐贩子获罪,家产抄没。你这样的罪臣之女,有何资格做太傅夫人?有何资格母仪”
“王大人。”陆淮之忽然开口,声音不轻不重,却让整个厅堂瞬间安静下来。
他放下手中的扳指,站起身,一步步走到沈青瓷身边。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也隔绝了那些如刀似箭的目光。
“第一,”他缓缓开口,“沈明远的案子,当年是由刑部侍郎李大人审理,结案文书上清清楚楚写着证据不足,从轻发落。王大人若怀疑此案有冤,不妨上奏重审,本官必定全力支持。”
王御史脸色一变。
“第二,”陆淮之继续道,“大周律例,罪不及出嫁女,何况沈氏当年尚未及笄,何来罪臣之女之说?王大人熟读律法,不会不知吧?”
“第三,”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本官要娶谁为妻,是陛下的恩典,是陆家的家事。各位大人若有异议,可上奏陛下,可在朝堂之上与本官辩论。但今日擅闯相府,对我未来夫人无礼”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是觉得本官手中的剑,斩不得言官的头吗?”
满堂死寂。
沈青瓷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宽阔的肩膀,忽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雨夜。那时她刚入府不久,因打翻了二管家要送给某位大人的礼单,被罚跪在雨里。是陆淮之路过,问了一句“何事”,然后淡淡地说:“起来吧,礼单重写一份便是。”
那时的他,也是这样挡在她身前,隔绝了所有风雨。
“陆大人!”王御史气得胡子发抖,“你,你这是要以权势压人?!”
“不敢。”陆淮之语气平淡,“只是提醒各位,陆某的婚事,还轮不到旁人指手画脚。”
正在僵持之际,门外忽然传来通报声:“圣旨到”
众人皆是一惊,连忙跪地接旨。传旨太监捧旨而入,尖锐的声音在厅堂中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傅陆淮之功在社稷,年已及冠,当择良配。闻江州沈氏女青瓷,淑德贤良,堪为佳偶。特赐婚太傅陆淮之,择吉日完婚。钦此”
圣旨念完,所有人都愣住了。
连陆淮之眼中都闪过一丝意外,但很快恢复如常,叩首谢恩:“臣,领旨。”
王御史等人面色灰败,再不敢多言,匆匆告退。
待众人散去,厅堂中只剩下陆淮之和沈青瓷二人。他转身看她,见她依旧跪在地上,垂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怎么了?”他弯腰扶她起来,却触到她冰凉的手。
沈青瓷抬起头,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片苍凉的平静:“大人为何要这么做?”
“我说过,我需要一个妻子。”
“可陛下为何会答应?”她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这不合礼制,有违祖训,朝野上下都会反对”
“因为我用西境三州的军功,换了这道圣旨。”陆淮之平静地说。
沈青瓷瞳孔骤缩。
西境三州,那是他半年前亲征平定叛乱换来的疆土。多少将士埋骨他乡,多少粮草辎重消耗殆尽,才换来大周边境十年的安宁。而他,竟用这样的功勋,换了一道娶她的圣旨。
“值得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陆淮之抬手,轻轻拂去她肩头不知何时落下的一片枯叶:“沈青瓷,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要问值不值得。有时候,只是想与不想的区别。”
他看着她,目光深沉如夜:“我想娶你,仅此而已。”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吹得廊下的灯笼摇晃不止。光影在他脸上明灭不定,沈青瓷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忽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个男人。
“那么,”她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民女只有一个请求。”
“说。”
“若他日大人后悔今日的决定,请给青瓷一封和离书,放青瓷自由。”她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青瓷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全身而退。”
陆淮之沉默了许久。
久到沈青瓷以为他会生气,会拂袖而去。可最终,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来得突然,却并不突兀。他的怀抱很温暖,带着淡淡的檀香和墨香,是她这三年来最熟悉,也最陌生的气息。
“沈青瓷,”他在她耳边低声说,“我陆淮之此生,从未后悔过任何决定。”
“这一次,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