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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善善篇2 ...

  •   逢着长安的时候,刚好是一个月的月末,那时我正忙着打捞落到水面的残花。他鼻青脸肿的,却带着一股子霸气扬声问我的名字。我与他攀谈,他告诉我,他叫长安。长久的长,安乐的安!我很自然地与他亲近起来,许是血亲的缘故,他对我也没有对一般人那样的狂妄不羁。他会告诉我如愿有多么得跋扈,大魔王对他有多么得疏离,塑人堂的弟子会想出层出不穷的方法让他出丑……他把自己说得很可怜,让我忍不住想要更多地去关照他。我心里明白,长安不是个善类,有些时候他甚至有些残忍。他修为提升得很快,达到一定程度之后,那些整过他的弟子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不是缺胳膊断腿就是灵力被废。长安的可怕之处在于他会施咒,被他下过咒的人,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更可怕的是,他根本体会不到他的残忍,他甚至以愚弄不及他的人为乐。我苦口婆心地劝他,他邪狞地笑我不像是魔界的人!为了这些,也试过疏远他,可又受不了他每次可怜兮兮地跑过来跟我说些和好的话。他说,他的父也是因为不喜欢他眼里的狠厉之色才很少抱他,这是他的本性,他无力抗拒,他喜欢刀尖见血的快感,有种难以言喻的快感。
      我:长安,你就改了吧。
      长安:我要是改不了,你是不是就不理我了?
      我:不知道。
      这成了我和他之间最稀松平常的对话。每个月月末的时候,他会早早地坐在树下,他说我是只笨兔子,而他就是那个守株待兔的村夫,一抓一个准。我比他要大,偏偏在他面前显示不出我年龄的优势。他永远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没大没小地招呼我一句:善善,你来啦!也许是我喋喋不休的抱怨对他起了作用,长安的杀念不是很重了,他大体上会循规蹈矩地练功提修为了,这让我很欣慰。能够在我离开塑人堂之前看到这样的转变,走得也更加安心了。
      离开之后,首先要做的当然是去探望娘,当然,还有大魔王。
      我没有看见娘,我只等来大魔王一句:姮不在这里。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没有悲伤,他很平静,平静地逗着我那如愿妹妹玩。
      娘说过要等我回来的,她怎么可能不在这里?
      大魔王动了动嘴,一个蓝色的透明球体飞到我眼前停下。食指轻触,破了外围那道蓝色的结界,然后手上就有了宣纸那柔软的触感。
      “姮留了十封书信给你,这是剩下的九封。她嘱咐侍人每二十年给你寄去一封,不曾想,你回来早了。”大魔王不慌不忙地说,如愿在他怀里安静地闭着眼睛,嘴角噙笑。
      “她,怎么会不在的?”
      “因为她爱我。”他说话的声音不大,甚至被我一杯一杯续茶的水声掩盖了。但是那张轻启的薄唇,让我的思维像脱缰的野马,思绪信马由缰。魔界的楼宇,飘着茶香的小阁,大魔王堪比朝晖的那张脸,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我只看到苍茫的大地上,一衣衫褴褛的妇人,背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挪着细步,暗处荆棘刺了她的手,嶙峋的石头扎了她的脚。她要趁着天还没黑感到集镇,她要给她那饥肠辘辘的孩儿找些食物……她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
      我听过这么一则故事,说从前有只蛾子,它不喜欢自己的身份,一心想成为一只蝴蝶。于是它就去请求佛祖给它添上一件美丽的衣服,让它比其他的蛾子都美。佛祖成全了它,谁知没过多久,它又哭泣着请求佛祖让它再变回那只朴实无华的蛾子。佛祖问它缘由,它说,它想让火看到它变漂亮的样子,谁知火竟不认识它了。本来它也觉得没什么,可时间长了,它发觉它真正喜欢的是围着火跳舞的日子……为了能带着娘离开这里,我才使出了浑身解数,钻研我并不热衷的法术、修为,到头来却被告知,娘是喜欢这里的,娘并不想走。于是,我做的这一切都成了荒唐!
      大魔王拉着我的手,说了许多关怀的话。我唯唯诺诺地称是,他见我脸色不大好,以为我是累着了,让我回屋休息。
      我点了点头,道:“那,父,父亲,我先走了。”
      “你知道我不是你父。”他听出了我声音的艰涩,毫不在意地说。
      “娘说要我敬重你,况且,一直就是这么叫的,一时也改不过来了。”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只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知道的。
      “习惯这东西,有时候确实让人伤脑筋。”他笑笑,亲手擦了擦如愿流下的口水,嗔怪道:“这孩子,不知道又梦到什么好东西了。”
      真羡慕那个睡得有些呆傻相的女孩,难怪长安说如愿骄横跋扈,看来都是被大魔王惯出来的。我问他:“父亲,我小时候您说我是个好孩子,时至今日,您还是这么觉得吗?”
      “善善没有变,善善依然是个好孩子。”
      “是吗?”我不知该怎么接他的话,以前也有埋怨,埋怨他不该把娘带到这个地方来。但是,现在娘已经回心转意,他是对的,他给娘安排一条好路。
      “恩。”
      “对了,我能跟您说件事吗?”
      “父子之间,还有什么要避讳的。”
      “我在塑人堂见着长安了,他很听夫子的话,也不惹是生非,终日闭门修习,学子们都很喜欢他。我想,您是不是可以多关心他一点,他说您的心思从来只放在如愿身上,他冷了热了您都不心疼。”
      “看来你为他操心不少。”
      “善善是长兄,这也是我的本分。”
      “可是你却没告诉他你是他的长兄,这又是为什么呢?”
      “来日方长,总会知晓的,也没必要急于一时。”
      “他以为我不关心他,果然还是孩子啊!”大魔王感慨了一句,看了眼如愿,她的口水又流出来了。魔界的孩子一百五十岁成年,长安和如愿同岁,日子却过得天上地下。明明都还那么小,长安的早慧都是给逼出来的。想想,又开始心疼他了。
      回到我的屋子里,仔细地嗅,依稀还能闻到娘身上的味道。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透过雕花的窗子,刚好可以看到娘以前住的那间屋子。如今,我听到如愿银铃般的笑声回绕在那里。长安说,那间玲珑的宫室才是真正将观止之意发挥到了极致,尽善尽美,十全十美。那里装着大魔王的梦!
      长安不愧是大魔王的孩子,区区的塑人堂,没拦得住他的步伐。没过多少年,他就回来了!他长得很快,结实的身板差不多和成年的妖灵们不相上下了。他有了个不好的习惯,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口无遮拦地唤我小梨花。我不大高兴,但又觉得跟个孩子在口舌上面过多纠缠也太小气了,就没有发作。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带着点意味不明的味道。他有自己的屋子不住,偏偏要绕过大半个止宫来和我同宿。他的理由很冠冕,说是我有体寒之症,怕让我自己睡会冻死。冥海的鲛人,四肢冰冷,没有温度,这也是我的天性。我拗不过他,只得勉强同意。
      大魔王经常会给我们带些稀罕的东西,每次他都会让我先挑,然后是如愿,最后是长安。如愿想第一个挑,长安不想挑剩下来的,这样我在选的时候平添了几分尴尬。的确,他们才是一家人,没有娘,我在这里算什么呢?我深居简出,蜗居在自己的世界里,远离一切娱乐。长安说,我那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他看着想抽。大魔王也觉得我的沉郁是不该出现在少年人身上的。他问我,善善,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个父亲,属于我的父亲。
      我搬出了止宫,一来是融不进那三人的温情,二来也是怕了长安。他看我的样子越来越不对劲,还会说出些让我难以启齿的话。离开的日子,一个念头在我脑中渐渐成形,我要回冥海去,我要去找我的父亲。
      隔三差五地去找五月,明知道自不量力,还是心存侥幸。只有打赢了五月,才能正大光明地出魔界。大魔王定的这规矩,他说过,若是连五月都打不过,如何能应对外面千变万化的事端?我就不明白了,五月灵力高强,放眼魔界,根本没多少人是他们的对手。他这么做,分明是想把妖灵们都困在魔界不得出去。金、木、水、火、土,五行的术法,只有水系勉强和央月大人打了个平手,还有四个系,还怎么办?是不是命中注定我这一生只能在魔界扎根了?
      我和长安的关系终于在他成人礼上走向终结。我们是兄弟,他竟然对我做出了那样天理不容的事!我们都是男人,更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他怎么能、怎么能……
      他在我的耳边呓语,他说他爱我!
      这个世界怎么这么可笑?
      我用了一段时间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这段时间我也在等待,我等着长安来和我说一声对不起;等着大魔王来给我一个公正的裁判;等着我娘会从天而降一般地来安慰我。只可惜,都没有。
      娘不在身边,我果然凄凉。
      我恨这里,我恨你们所有的人。当我全身充满了愤怒的时候,脖子里的火齐珠亮了起来,这块玉是我贴身之物,向来没有出现过异常,怎么……有金色的掺杂着火红的颜色从里面迸溅出来,说不出的诡异。那珠子仿佛是有生命的,它好像在与我对话,它在我的颈间呢喃:一切都该有个了结,爱、恨、情,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我被蛊惑到了,我按着火齐珠的指引行路,黑暗的天空中,有乌云覆盖上来了,可能要下雨了。天,你可千万下雨,长安那孩子就喜欢赤膊着在雨里玩闹,那是会伤身的。脑子前所未有的清新,但步子却没有慢下来。那颗珠子控制了我的行动,我按照它的心意,将所有的力量凝聚了起来,我面前是铸币城安详的寂静,那颗珠子想要毁了它。毁了铸币城,就等于毁了大魔王的心血,而我,亦万劫不复。在我出手的时候,一只凉凉的手挡了我。接着就看到长安挥着他的大锤凌空高高地悬着,冲着铸币城重重地一击。电光火石之间,长安的脸格外的明亮。他在对我笑,他的嘴唇动了动,如你所愿,比划着他的唇形,我估摸着是这四个字。铸币城完了之后,火齐珠安分了下来。长安说出了我等待的那三个字:对不起。
      我是个懦夫,长安说五月会放我走,我就出了魔界。我很清楚,长安成了摧毁铸币城的元凶,他的好日子走到了尽头。善善,该死的,我不配叫这个名字!
      我去了冥海,我想去找我的父亲。父亲,你知道吗?娘等了你好久,久到她都不再爱你了!我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但来了总会有线索。靠着海上的樵石,我放松了身体,黑色的鱼尾在水里尽兴地招摇。温暖的阳光洒在我身上,如果生命能一直以这样的方式延续,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正想着心事,有人拍了拍我的肩:“弦,你竟然光天化日在这里晒太阳,你忘了,他们眼里你已经死了。”
      那个人穿着火红的衣服,他的眉眼,似曾相识。
      “喏,快回到镜子里去吧,你身子刚恢复好,这几日还是小心一些。”那人拿出一面刻着盘龙图案的大镜子,朝我挥了挥。我蓦地记起,他就是我在止宫那幅画中见着的人。
      “弦是谁?”
      “可不就是你吗?你少装傻充愣!”
      “我叫善善,你认错人了。”
      “善、善善……”他不可思议地望向我,“你,你不该回来的。”
      “你认识我?”
      “不认识。”
      “你这人真奇怪,呵呵。”我笑笑,回到了岸上。
      “小影,你杵在那里做什么。”又一个声音,铮铮的,铿锵有力。那个人朝着红衣服的人走去,我想他肯定就是那个弦。红衣服的人指了指我,新来的那人看我,接着,我就看到了一张长得和我一摸一样的脸。
      那人飘到了我面前,三分笑意,五分迷惑,两分怅然。
      “你叫弦?”
      “我是空弦,你的父亲。”他说的很平静,没有我想象中父子重逢的欣喜。
      “还有呢?”
      “你娘过得好吗?”
      “托你的福,她过得不错。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她有很想你。”
      “都是过去的事了。”
      “你爱我娘吗?”
      “以前爱过,现在不爱了。”说话之间,他挪着步子,打算离开。
      我有点措手不及,那份冷漠令我惶恐。他是我的生身父亲啊,他怎么可以这样!
      “你就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他转过那张和我一样的脸,笑道:“是我抛弃了你们,你们好也罢,不好也罢,我都不关心。修罗殿下是很好的人,他会庇佑你们。善善,忘了这里,忘了我。”他拉着那个穿着红色衣服的男人,渐渐地走远。他的身体看着不怎么好,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最后红衣服的男子将他收到了镜子里,小心地揣到了怀里。那人犹豫了再三,还是安慰般地和我说:“你要原谅他,他不是那么无情的人。”
      我不是个自作多情的人,既然他让我忘记,我也没有道理留下。我离开了冥海,不知该去向何方。漫无目的地走,走累了就睡,醒了又继续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大千世界,万丈红尘,我感到自己的渺小,渺小到不足以自立于世。我想找个人靠一靠,让我好好歇一歇……
      长安派出了很多传信的纸鹤,他的灵力想必又精进了,这区区的纸鹤都能跋山涉水,隔着万水千山把我找到。他的书信很短,只有八个字:卿在何处,待何时归?
      我不回他。我不想给他一个具体的归期,我不想面对他。
      长安是个锲而不舍的人,到后来,他改了口气,不再问我情况,他向我说着他的生活,他的喜怒哀乐。他告诉我娘回来了,很挂念我;他告诉我如愿懂事了,和他相处融洽了很多;他告诉我,大魔王替他占了一卦,说他是永世孤鸾的命,他挥斥着方遒告诉我他不信……很多很多,仿佛又回到了我们一起在塑人院的日子,也是这般的无话不谈。
      他说过一次他爱我。其实,我可以试着忘记那次我们的不伦,但是我不能忘记他说的爱。那不是爱,是罪恶。一说出口,就没有回头路能走了。长安啊长安,你辜负了你的安字,而我,亦对不起我那善字。我们都是好孩子,如果这世上没有情这种东西的话。
      这几年我待在人界。可是人界天灾频繁,洪水,干旱,瘟疫,战乱,饿殍千里,哀鸿遍野,看着让人心伤。长安的书信也从一旬一封变成了一月一封,他的笔迹越发潦草,他跟说,自从他毁了铸币城之后,魔界的大妖怪明目张胆地在魔界兴风作浪,他内心的残忍又被带血的挑衅呼唤了出来,一场大的浩劫就要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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