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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迦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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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荡荡的大雄宝殿,迦叶手执扫帚,耐心而仔细地扫着本就一尘不染的地面。
“迦叶,我来帮你吧!”忏比丘尼从门外探了个头进来,乖巧地说道。她身上穿了件暗黄色的衣服,但她饱满的兴致让那暗色的衣衫也鲜活了几分。
“你不去好好参禅,在这里做什么?”迦叶头也不回,带了些微的愠怒。
“我就想看看你。”
“那看过了,也可以走了吧?”
“人家就是想来找你说说话,你干嘛这么凶?”忏比丘尼有些委屈,大踏步地走进了大殿。然后斜靠在一个朱色的柱子上,眼光时不时地朝迦叶瞄瞄。
“长话短说!”迦叶终于止了手里的动作,将扫帚靠在门边。盘腿坐下,等待女尼开口。
“果然是好脾气的迦叶!”女尼拍了拍手,眉开眼笑。
迦叶颔了颔首,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迦叶,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这里,这里冰冷冰冷的,没什么人味。我想和每个人都搞好关系,可是他们不是要诵经就是要参禅,根本就不理我。”
“这里的生活本就是简单而又清苦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迦叶似是自言自语。
女尼不理会他的话,继续道:“我不喜欢这里的丘尼,也不喜欢这里的比丘尼。他们虽然脸上都写着“慈悲,仁爱,守礼”这样美好的字眼,但是骨子里是带着一点嶙峋而锋芒的骄傲的。我不是个纯粹的佛门弟子,我无法埋首于枯燥艰涩的经文,甚至连打坐这样在你们看来最是简单的事我也做不好。不管你承不承认,迦叶,我就是为了你才到这里来的。佛真好,那日我在他的塑像面前跪了一夜,心里默念我的愿望,没想到他真的帮我完成了。”说道此处,女尼的脸上泛出了柔和的颜色,她的嘴角弯弯的,那双小小的眼睛很满足地眯了起来。
迦叶沉默着,只听见那串菩提手珠被他转动地飞快。
透过金色的大门,可以将外面的景色一览无余。门外是成排成排的菩提树,碧绿的叶子,四季常青。它们应该都很有年代了吧,从树下往上仰视,高高的树干直插云霄,看不到尽头。总会有些菩提叶飒飒地飘下,落在僧人的发间,颈间,衣间。它们还处于盛时就迫不及待地奔向地面,仿佛只有那些厚实的泥土对它们而言才是致命的吸引。迦叶想起自己曾经对修罗说过:“殿下,真是些奇怪的叶子呢。”那时的修罗轻飘飘浮上树去,凌空俯视自己,道:“迦叶,即使是那些在你看来无知无识的东西,它们也是有心的。一旦有心,总会有些想要挽留和靠近的东西。你或许无法感知,但那种感情却是存在的。”然后修罗朝着那菩提叶吹了口气,它们纷纷不安地摇晃起来,集体簌簌地飘下,划出一道道绿色的舞步,然后将自己一身的绿意融入泥土,变成枯黄的模样,枯槁而憔悴。修罗淡淡地笑了,冲自己道:“迦叶,你看,这些叶子笑得真满足。”
那时的情景又浮现在迦叶的眼前,那些跌宕的倒影和眼前女尼的人影重叠,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抑制不住地想,是否忏比丘尼会是几百年前那菩提树上的一片落叶,不经意间落到了自己的身上,于是便拉开了两人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
梵天的人都知道迦叶不喜女子,却不知道这不喜的源头却是来自这位其貌不扬的女子。没有人关心她在出家前的名字,人们只知道,佛祖格外地恩典,亲自赐予了名字,她的名字:忏!
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迦叶转动手珠的手停了下来,他突然想和女尼说点什么,不经意地回头,看见女尼似是沉浸在什么美好的幻境中,一手托腮,双目低垂,脸上的笑意,似有若无。
女尼感染了迦叶,让他又想起了那个与她初次相遇的雨夜。迦叶偏爱苦行,不爱待在安逸的梵天,他喜欢下界去亲身经历人间的各种苦难,用自己微弱的光辉去温暖在寒冷中挣扎的世人。那一日,天很黑,风很急,雷电交加!一灯如豆,破旧的寒窑里,迦叶一个人静静地诵着经文。突然传来了急促地敲门声,当当当,当当当,一阵急过一阵。迦叶披了件袈裟开门,屋外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发髻凌乱,手臂上被藤蔓划伤的口子触目惊心。女子看了迦叶一眼,似是累极,倏地晕了过去。迦叶见状,忙把女子扶入了屋内。女子衣着单薄,即便晕过去了,身体还是在瑟瑟发抖。屋内并无可以御寒的衣物,也无热水可供洗漱。迦叶无法,只得解了自己的外衣,把女子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这个脆弱如风中摇曳的芦苇一般的女子。天亮了,女子醒了,看着抱着自己的迦叶,她有些羞愤,结结实实地打了迦叶一个巴掌。迦叶松了手,不疾不徐地披上自己的外衣,笑着对女子说:“女施主毋恼,迦叶并无逾矩。天亮了,施主好走。”说完,双手合十,朝女子点了点头,接着走到门边,开了门做了个请的动作。
“嘿,嘿嘿,原来,这世上还有你这样的人!”女子以手为梳,把凌乱地头发理了理,想了想,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噌地一下窜到迦叶面前,恶狠狠地道:“秃驴,你不会是觉得我长得难看吧?”
“美丑善恶,存乎人心。迦叶心里,凡是女子,都是一个样子。”
“说得好!”女子高兴地拍手跳了两步,忽而又叹了口气,道:“哎,说得出这样话的人,怕是没有了吧。哼,父亲说我是女子,长得又不好,心里不痛快。街市上那个五大三粗的屠户以两头牛的代价想要聘我,父亲见钱眼开就要把我往火坑里推,我偏不要遂了他的心!”女子气愤地说,小脸胀得通红。
“女施主,令尊或许有难言之隐也未可知。这普天下的父母,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
“你不过是个外人,怎么会知道我的心酸?”她的声音很低,有点悲戚。
“雨停了,施主还是早点上路吧。”迦叶看了看屋外,一轮红日在浮云背后露出了笑靥。雨后的空气,混着青草和泥土的香气,让人心旷神怡。
“走?谁说我要走了?”女子用手指着迦叶的鼻尖,尖叫了起来。
“施主,你我本非同路之人,偶尔邂逅而已。”
“可是,可是……”女子眉头皱皱的,十指不安地搅动着,忽然,她猛地一拍脑袋,邪邪地笑道:“可是,我们昨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难道不该对我负责吗?”
“迦叶并无逾矩,施主心知肚明。”
女子的脸垮了下来,颜色苍白,“我知道这样很唐突,可是能不能不要赶我走?”
“迦叶是个僧人,确实不便带上施主。”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这样也不行吗?”她的语气近似乎哀求。
“请恕迦叶无能为力。”迦叶的声音里带着安慰,可偏就是这个同样的声音,说出了这样无情的话。
“其实,我没地方可去了。”女子绝望了,带着那空洞的眼神,她行尸走肉般地迈出了门槛,轻轻地合上门扉。
门外的女子,门内的迦叶,就这样一门之隔,隔却了他们所有的联系。
好久,门再次吱吱呀呀地打开了,迦叶目光一转就看到了蹲在墙角的女子,泣涕涟涟,让人忍不住想上前帮她擦干眼泪,告诉她,眼泪是很珍贵的,不该轻易流下。
“哎,罢了,你我暂且同路吧。”迦叶的那串菩提手串,飞速地转动,发出一下一下的声音,重重地敲在两个人的心坎上。
一个不忍心,迦叶和女子的命运,从此深深地沾染在了一起。故事就这样毫无知觉地开始,因缘际会就是这样的巧妙,你永远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遇见什么样的人,也不会明白这样的安排是命运给的惊喜还是无情的嘲弄。
“迦叶师兄,佛有事请您过去。”一个谦卑的声音不合时宜地想起,迦叶晃了晃头,摆脱了那段他不愿想起的过往。他朝门外看了去,风起了,菩提树叶又落了一地。他把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没看清来人,只看见那人一角洁白的僧袍,僧袍上绣了一朵淡雅的红莲。
“有劳阿那律师弟了。”他应了句。
“咦,扫粪的,怎么是你?”身旁的忏比丘尼一边惊讶一边从地上坐起。
“原来比丘尼也在这里。”阿那律微笑。
“忏,不得对阿那律师弟不敬!”迦叶的口气有些重,他只记着生气,却并未留意,这是他第一次叫出女尼的名字。
“哦。”女尼懒懒地应道。
“没有关系的。”阿那律依然微笑,他的眼睛很漂亮,不能视物真是可惜。
迦叶出了门,女尼目送着他走远。
“哎,迦叶真没劲,除了说教什么也不会。”女尼抱怨着。
“迦叶师兄是极好的人。”阿那律接口。
“你们关系好,你当然会这么说了。”女尼打了个哈欠,揉了下眼睛。
“若是我说了师兄的坏处,只怕比丘尼还会怪我呢。”阿那律那双失明的眼睛,好巧不巧地望向女尼,让人不由怀疑他是否真是眼盲。
“这话说得也算中肯!”女尼咧嘴笑了笑,抬手拍了拍阿那律的肩膀。阿那律抿着唇笑。
“哎,我说,扫粪的,怎么你们梵天的人都喜欢这样笑?”
“怎样笑?”
“就是,就是,嗨,就是仿佛笑的时候也会带着克制,具体怎么的我也说不上来。”女尼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他们,的确是这样。”
“哦。”女尼心不在焉地应着,魂儿又飞到迦叶身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