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生于风》白下

1、《梧桐》

　　看得见的是如同海浪一般层层叠叠的梧桐叶子。有光线从哪一片的哪一条脉络透出来，穿过了空气里那些细微的尘埃，再跌进什么人的呼吸里面。

　　起起伏伏的光斑踩着鼓点，怎么听都是夏天凉凉的绿色。梧桐叶巴掌一般的形状盖住了脸，被遮住的、酣睡里的少年，在梦里换了个姿势倚着树干，无意识的撇了撇嘴。

　　他看见自己站在一树梧桐的阴影外面，面前的背影有长长的黑发。他于是懒洋洋的走过去，伸出手打算搭上那人近在咫尺的肩膀，“哟，假发——”
　　那一头细密的长发摇了摇，晕出一点光，慢慢转过来。他刚想说什么，却发现已经转过来面对着他的，同样是长长长长的头发。

　　“喂——”少年惊了一惊，后退几步。后背撞上树干，光斑掉在脸上碎了。他看着那个朝他慢慢逼近的，从满满的头发里不知道怎么咧出一个笑容的‘朋友’，忍不住大声喊起来——“假发！！”

　　“不用叫这么大声也听得见啊。”

　　“哎？”树下的少年睁大了一双平日里总是懒散的眼睛，看着不知道何时站在离他有两步远的梦里的那个人，一脸‘？’的表情。原来是梦啊，他低下头笑了笑。难道是平时老叫外号，那个一本正经的朋友心下不满只好趁梦捣乱。

　　“没什么，梦而已。”他伸手抓了抓头发，站起来走过去。原先遮住脸的梧桐叶子滑在地上，阳光逃不掉了，只好落在他一头东翘西歪的银发里头。他往前走了几步，在不远处停下来转过脸，“假发，你发什么呆？”

　　“不是假发——”桂皱了皱眉，虽然不满对自己的称呼，可是无论说了多少遍，这天然卷都没法改过来。所幸也就随他去了。“不要随便在那种地方睡觉，会着凉的。”

　　记忆不知道为什么会在一些细微的地方格外清晰，分不清楚现实和梦境。银时抓抓头发，他看着并肩的友人总觉得有什么有些异常的地方，但是也总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有不一样。桂还是一脸沉默的跟在他身边，这并没有显得和平时有区别。甚至连眉毛上面垂下的额发，盖住的一片阴影的形状都和昨天无二。

　　这么想着他就放下心来。梦里面那个咧着嘴笑满头长发的面具应该和假发这个一成不变的僵尸脸没有什么关系才对。银时抬起头来看稍微远一点的天，日光渐渐下去了，那一层覆盖在桂头发上的光圈从淡淡的金色变成了橘色。不知不觉从哪里渗透出一点温柔的味道。

　　空气里有一点让人鼻痒的细微颗粒，好像是属于时间的毛边，一点点一点点的融合进骨血。把所有看的见的和看不见的都卷起来埋进细胞的记忆体里面。有什么是真的，又有什么是假的。靠什么来证明存在，刻在岩石上风化的痕迹，沙地上面凭空升起的白烟。

　　“银时，银时。”

　　银发的少年转转脑袋，看着面前显然有些生气的长发朋友。“嗯？”

　　“不是嗯不嗯的问题，”眉头皱起来，嘴角沉下去，“银时最近很不专心，无论什么都是。”

　　他摇摇手表示知道了，那人还是不依不饶，“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红色的眼睛闪了一闪，“晚上经常做梦，睡眠不足我也是一万个不愿意啊。”

　　穿着天青色衣服的少年往前走了一步，逆着光能看见他茶色的眼睛里闪着流动的光。沉默了片刻他说，“你还好吗？”

　　银时有的时候会对这个头发很长的朋友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厌烦感，但并不是不好的方面。他只是觉得那人总是把眼睛放在周围每一个人身上，这个今天怎么样，那个今天又怎么样。谁不舒服了需要休息，谁情绪不好需要格外照顾，他全部都一清二楚。有的时候银时觉得，这样不累吗。但是当那双流淌着晶亮的光辉的眼睛认真的看着他的时候，他总是不知觉的就会被带入情绪。

　　他知道桂喜欢身边很多人，喜欢老师喜欢高杉，喜欢隔壁家的小猫桃子喜欢村口卖团子的三郎。他也知道桂喜欢屋角挂着的风铃，水池里的金鱼和院子里的花朵。他想桂或许大概也是喜欢他的。

　　其实喜欢和喜欢之间或许没有什么区别，当固执的想给喜欢排序的时候，多少人又会为了那个‘最喜欢’而互相撕扯，争执和头破血流。

　　可能在那个固执的友人心里，根本就不存在‘最喜欢’吧。

　　所以他只是眯了眯那双红色的眼睛，盯着从桂耳边垂下来的一小拨头发，飘来飘去。转过身挖鼻，往前走。

　　“没事，我回去睡觉了。”
　　话语扬起来沉下去，淹没在夏末池塘边的草堆里。

　　他背后有个身影衣角青蓝色的布料被风吹的透透的，大约是沾了点月光而变得潮湿。

　　有什么光晕在路边一闪一闪，远远看过去像是成片的萤火虫一样。银时走过去的时候还没发现路边蹲着一个人。突然从葱郁的树丛里站起来的身影让他没有防备的吓了一跳。等看清的时候才忍不住出声责怪。

　　“什么嘛假发，大晚上的在这里是故意等着吓人吗。”

　　背对着他的身形的确是属于桂的，长发没有用青色带子束起来而是散着，加上周身一些不知道从哪里透出来的荧光，缩在树林里的样子的确是不容易被看出来。他慢慢的转过身来，银时看见他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刘海藏在了阴影里，只露出半截脸颊的轮廓。

　　天空里划过的星星亮的像世界另一端的整个银河，桂手里的灯笼散发着一点凉凉的光。

　　“哎？难道假发是在这里等我吗真是让人意外的感动啊。”
　　银时撇了撇嘴，压下对几步之外的桂一直没有出声反驳称呼，而从心底察觉的不安感。他慢慢走过去，那人依旧一动不动的站在哪儿，

　　“喂。”银发的少年顿了顿，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往前走。忽然从梧桐叶底吹来一阵莫名的风，卷着衣带迷了眼。

　　待到风停下来的时候，原先站在他面前的长发友人竟然已经不见了。路中间是一盏灯笼，上面绘着些什么，隔得稍微远了一些，虽然星光璀璨可是也并不足矣看清。银时走过去，薄薄的灯笼皮上用工笔细细描着一朵牡丹。

　　正在缓慢的盛开。纸张的纹路暗黄，被灯光一照透出一点点暗旧的颜色。那朵粉红的牡丹花一层一层的展开，花瓣伸出来打在边角的轮廓上面。粉色也仿佛被什么人咬破的嘴唇一样红艳起来，离的很近，几乎能听见花朵开放的轻轻挠在耳尖的声音。

　　银时定定的看着，那花朵颜色渐渐加深，仿佛沉下的日落一样。深红色过后就是无限晕染的黑暗，花瓣覆盖到他的眼睛上。无边的墨色铺天盖地的笼罩过来。

　　他好像在昏睡过去的前一秒，看见什么人一角青蓝色的衣，一缕极黒的发，一双淡褐色的眼。
　　听见什么人在耳边叫，银时，银时。你还好吗。

　　一遍一遍，好像一个开口的深渊。

　　“吵死了。”他睁开眼。

　　面前是一闪熟悉的门，甚至地面都是青色。身上盖着的是自己白色的长衣，底边印着水蓝的纹路。

　　他想起身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脑袋和胸口一阵疼。他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的绷带，他听见深渊里那个一模一样的声音在他旁边响起来。

　　“银时，还好吗。”

　　他转过头看见早已不是少年时的桂，却还是多少年都没有改变的样子。一双流动着银河光茫的茶色眼睛定定的看着他，“终于醒了。”

　　“啊，”银发的男人小心翼翼的坐起来，看着身上包好的伤口，“不过托这个的福，做了很多值得怀念的梦。”银时看着露出和小时候一样的“？”表情的那人，笑了笑。

　　“没事。”

　　“银时，”那人在身后叫住他，“以后小心点，不要以为每次都这么幸运能被我碰见。”
　　他像做了无数次一样举起手摇了摇表示知道了，往外走。

　　梧桐的叶子飘起来，天色又是快要落日的时候，银时想，桂那家伙头发上的光圈大约又是好看的橘红色吧。
　　天青色的一角浸了抹笑意，风吹起来遮住对白。

　　“就说，不要仗着我喜欢你就毫无自觉的为所欲为啊。”

　　“切，不仗着这个那我仗什么。”

　　梦境和现实剥离，就算沉入不醒的睡梦里，也都是相同的人，相同的景。
　　其实或许大概，在那个人心里，“最喜欢”这个词是存在的也说不定。
　　而这个词所代表的人，那个答案就是坂田银时，也说不定。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