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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世 ...

  •   天策很讨厌梨花。

      但他在广陵邑的小院子里种满了梨花。

      这天,他又买回了一颗小梨花树苗,正在院子里哼哧哼哧地挖土。

      不知何时,起了一阵风,风来得急,吹得梨树枝头簌簌作响。

      花瓣在空中浮沉,惹得马厩的的卢打了一个喷嚏,最后落了他满身。

      随后,是一阵瓦砾声响,天策长枪直出,对上了一双晶亮的眼眸。

      明黄色的身影尴尬地挠了挠头,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白色的贝齿,晃了一下他的眼。

      “抱歉,我刚搬来,正在试剑,吹坏了你的梨花,我会赔你的。”

      枪上的红缨在风中微动。

      天策不明白像藏剑这样的小少爷,怎么会搬来广陵邑,似乎浣花水榭这样的地段更适合他。

      很快,在被断剑声吵醒的第六次之后,他意识到了,为什么他能在广陵邑发现这只离群的藏剑。

      “笃笃笃”

      门口又传来了熟悉的敲门声,天策已经对这种隔三差五的骚扰习以为常了。

      他打开门,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位抱着枕头疑似无家可归的少年。

      “抱歉,我的断剑把房梁削坏了,我……可以睡……你……”

      “家……么……”

      由于底气不足,最后两个字几不可闻,听得冰山脸军爷近乎错愕。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或许是因为小少爷实在深谙求人的技巧,或许是因为小少爷的脸实在太过有欺骗性,天策微微侧身让开了一小条道。
      黑色的发丝擦过了天策的肩头,谢绝了狼牙吊坠的挽留,在他的鼻尖留下了一丝炉火与生铁混杂的味道,让天策想起了站场。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有一丝遗憾发丝的离开。

      天策的家除去院中盛放的梨花,简陋到近乎无趣。

      而现在他们要面对的难题是同床共枕。天策自是无所谓,战场上能有一隅得一夕安寝,便已是天大的惊喜了。

      但是他看出了小少爷的局促,其实并不需要他多会察言观色,实在是小少年通红的耳根在昭告天下。

      他利索地从柜子里拿出一条单薄的被子。

      “你睡床吧,我睡地上。”

      “不不不,我睡……”

      天策没有听他的推辞,已经在地上的被褥里躺下,藏剑心怀愧疚地躺在了天策的被窝里,枕边全是青草的香味。

      初春的夜总是夹杂着几分寒意,藏剑裹了裹身上的被子,偷偷睁眼看向睡在地上的高大身影,他忽然有些后悔。

      地上得多凉啊,我一定要好好想想给他送什么赔礼……

      他又看了一眼睡得安稳的天策。

      但是看起来他被子好像还挺暖和,早知道……

      在胡思乱想中,他沉沉睡去,隐隐约约闻见了青草的香味,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想——

      明天一定要让天策帮他买一些鲜嫩的马草,喂他新买的小马,听说天策很会挑马草呢……

      藏剑是被一阵破空声吵醒的,透过破损的窗户纸,他可以隐约看见天策精壮的躯体,和行云流水的枪法。

      睡了一夜,他的身上也沾了些青草味,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子里又浮现出天策深壑般的背沟。

      脸有些发烫。

      “你醒了?”

      许是刚刚练完,天策的声音有些干涩,伴随着胸膛的起伏,藏剑能听见他的轻喘,指尖下意识攥住床单,他似乎又能闻到自己身上溢出的青草味,呆呆地想——

      要是被他闻见了,也太尴尬了。

      天策看着有些发懵的藏剑,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红晕。

      有些像的卢小时候,一样的呆愣,老是闯祸。

      天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藏剑和的卢哪个更难养?

      看着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的藏剑,天策认命似的叹了口气。

      “你的家,需要帮忙吗?”

      藏剑眼睛一亮,懊恼地拍了拍脑门。

      “呀!打扰啦,我这就找人来修屋子。”

      藏剑的性子就像他的功法一样跳脱,天策只感觉面前路过了一阵风,床上的小少爷消失地无影无踪。

      天策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果然像的卢,跑得挺快。

      只是转身拿了一个水桶的功夫,他又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混在白色的梨花中间格外显眼,身影本身好像对此一无所知。

      天策难得起了些坏心思,伴随着清脆的口哨声,的卢越过马槽,画出一道饱满的弧线,漂亮的皮毛闪闪发光,直勾勾冲着藏剑藏身的梨树飞奔而来。

      藏剑被小马的嘶鸣吓了一大跳,从树上掉下的那一瞬间,他甚至没来得及蹑云,随后他像是落在了一片草地里。

      风吹起一片梨花顺着天策的鼻梁飘落,落在藏剑眉间。

      有些痒。

      藏剑伸手拿开,透过薄如蝉翼的花瓣,他看见了天策背后直指云霄的长枪。

      他想,他知道给天策的赔礼是什么了。

      自从上回意外的拥抱之后,天策觉得自己的小邻居神神秘秘的。

      那塌了一半的房子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天策的活计,藏剑每天都躲在他临时搭的工坊里不知道捣鼓些啥。

      藏剑的铸剑技术不能说出类拔萃,只能说目前还没出过成品。

      师兄说,他的心不够坚定,所以他铸不出剑骨,他铸的武器,不堪一击。

      他曾问过师兄,要怎么样才能变成一个坚定的人。

      师兄没有说话,只是看向窗外的红枫充愣。

      藏剑觉得他现在应该是一个坚定的人了,因为他决定要帮天策铸一柄梨花枪。

      “刺啦—”

      冷水浇灭了烧红的枪尖,藏剑欣喜地舞动了长枪。

      然后,枪头又一次飞了出去,天策熟练偏头,任由它击碎了刚刚铺好的瓦砾。

      第六次了。

      天策默念。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在门派应该功课垫底的小藏剑执着于帮他打一柄梨花枪。

      梨花,离花。

      呵,他最讨厌梨花了。

      “小不点,如果我们没能回来,你就在院子里种上一颗梨树吧。”

      师兄出征时,他还在练武场啃着梨子。

      种梨树不过是随口戏言,最后却一语成谶。

      他没等来师兄,只等来了一棵快枯死的小树苗。

      那是他种下的第一棵梨树。

      后来有了第二棵……第三棵……

      忽然枝干的断裂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坏了,师兄!

      意外来的太过突然,天策最终还是没能挽回师兄的新枝。

      他收获了一截开满梨花的断枝和一只偃旗息鼓的藏剑。

      “抱歉……”

      天策没说话,揉了揉他的头,拎出了一坛汾酒,灌了一口,在栏杆上坐下,望着满园的梨花一言不发。

      顺着他的眼神,藏剑终于看见了枝干上的歪歪扭扭的刻字,从生疏到熟练,从稚嫩到成熟。

      有师门众人,有仅仅一面之缘的小卒。

      天策买不起太大的宅院,种不下这么多树,只能把他们的名字刻在每一条枝干上。

      春风习习,枝叶婆娑,默默低语。

      藏剑的手划过一块块粗粝的树皮,指尖传来的刺痛仿佛在昭示着他们短暂却又锋芒毕露的一生。

      他走到天策的身边坐下,指了指酒坛问道:“我能喝一口吗?”

      天策从边上拿出了一坛状元红递给他。

      “喝这个吧。”

      藏剑是师门最小的弟子,娇气得紧,功课马虎,整日玩乐,常常背着师兄偷酒喝。

      或许是他的娃娃脸太具有欺骗性,天策对他的“烂醉”毫不怀疑。

      此时的藏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装醉,他只是觉得只要自己足够可怜,天策就会像以前一样原谅他。

      天策坚实的手臂从他的腿弯穿过,隔着春衫也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滚烫。

      就像第一天的夜里,他又开始胡思乱想。我想的果然没错,他的被窝一定很暖和。

      藏剑忽然觉得有些热,他好像真的有些醉了。

      一个醉鬼,做什么都会被原谅的吧。

      所以,在被丢在冰冷床铺的那一瞬间,他想要抱紧他的热源。

      他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

      柔软的唇擦过了天策的耳边,藏剑感觉到了他动作的僵硬,但他不想放开。

      他甚至想更加放肆。

      一定是状元红的错。

      骄矜的小少爷找到了完美的背锅侠之后,心安理得地叼住了他心心念念的唇瓣。

      毫无章法的吻搅乱了天策的心湖。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亲你,狠狠地亲你。”

      藏剑睁着黑亮的眸子,说着最令人情动的醉话。

      很快,他就知道了什么才叫做真正的亲吻。

      他被铺天盖地的青草味细密包裹,唇齿交缠间是灼热的呼吸和未尽的哭腔,像是一场心甘情愿的溺水让他近乎窒息。

      天策精瘦的窄腰成了他唯一的支点,他吃力的环住,在背沟之间留下一道道暧昧的指痕。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这个晚上,西湖的明月照见了长安的孤狼。

      自此以后,什么都变了,什么又都好像没变。

      藏剑的房子在最后一朵梨花飘落的时候总算修好了,谁也没提搬回去的事。

      后来,藏剑的小马住进了的卢的马厩,天策终于睡回了他的床。

      在日复一日的鉴别马草培训后,藏剑的身上也沾满了皇竹草的清香。

      遗憾的是,藏剑依旧是那个只铸断剑的藏剑。

      藏剑觉得,这两天的天策非常不对劲。

      比如给梨树浇水的时候老是因为发呆浇多。

      比如帮他打铁抡捶的时候老是使错了力道。

      比如给的卢洗澡时破天荒刷痛了小马,害的他差点挨了的卢一脚。

      当然,天策眼疾手快替他挨下了这一击,重重摔在了重建的、本就不是十分坚固的木柱上。

      现在天策成了一只打着石膏的瘸腿策。

      藏剑接过了给的卢买口粮的重担,但是逛街对于他这样的富家少爷来说也算得上是一种趣事。

      前提是……

      他没有看见街头的那张天策府的征兵令。

      肩头的背篓无声地滑下。

      满框的皇竹草撒了一地。

      青草的香味在空气里逸散。

      怎么抓都抓不住。

      “能不去吗?”

      天策对着藏剑通红的双眼第一次沉默了。

      他想,他永远也给不了藏剑一个满意的答案。

      他在藏剑的手心里放下了一朵干枯的梨花。

      初见时,身着黄衣的明艳少年立于墙头。

      梨花纷飞,藏一朵于肩上。

      他也是晚上更衣时才发现,不知道为什么,他将这朵梨花夹在了兵书之中。

      而此时,他想把这朵梨花交给他的少年。

      他会懂的。

      带着湿意和哭腔的吻迷乱了天策神志,他觉得自己有些发晕,看不清藏剑委屈的脸,但还是纵容的松开了牙关,让他的月亮攻城掠地。

      只是……他好像是真的在晕……

      他试图推开身上索吻的少年,但是手脚发软,天旋地转之间,他听见了一声喃喃。

      “对不起。”

      藏剑走了,带走了他的盔甲和身份文书,还有那柄用到磨损的红缨枪。

      藏剑说,他不能让一个病患扛此重任,因此偷了坡上花萝卜家的极品迷药,他曾见过花萝卜用这玩意药倒了猪九戒。

      他说,天策被他的美人计迷得晕头转向,让他好好回味这个夹着迷药的吻。

      天策甚至能想象出他写这句话时骄傲的神色。

      最后,天策摸向了书桌上崭新的银枪,枪尖寒芒如雪,枪头绑了两朵梨花吊坠,垂在桌角,传来玉石清脆的磕碰声。

      “你的破枪我借走了,还你一把新的。这可是我打出的第一把武器,你小心着点用,我还要留着给师兄们炫耀呢。”

      “你可不能来追我哈,这可是欺君的大罪,我才不要和你一起下大狱。”

      这年,是大唐天宝十四年。

      潼关。

      刃卷骨白,甲裂血红,焦土埋尽灭字旗。

      狼烟将息之际,远处跌跌撞撞跑来一个瘸着腿的天策。

      他在尸堆里翻找辨认着每一位同袍。

      他知道,这次回去,他可能要种下好多好多梨树。

      可是他再也找不回他的梨花了。

      广陵邑少了一位冒冒失失的藏剑,多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天策。

      花萝卜每天都在坡上看着天策一言不发的种树刻字。

      梨树不言,稿素漫天。

      不知何时,广陵邑多了一棵银杏,种下它的人不知所踪。

      天策最后还是没舍得为他的少年埋下那棵梨树。

      他想,藏剑应该很想回家吧。

      后来的故事啊。

      乾元元年,藏剑山庄的烽火里来了一位手执梨花枪的天策。

      没有人知道他从何处来。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而来。

      剑庐边的血,染红了他背后的灭字旗。

      你埋骨我的战场,我死守你的故园,也算是并肩作战了一回。

      在闭上眼睛的那一秒,他看见了藏剑山庄的银杏。

      金黄灿烂之间是纷纷扬扬的细雪,卷积着飞舞的烟灰。

      今天山庄的雪,好像广陵邑的梨花,我想起一个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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