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雨•嫣泪》秋风锦瑟

1、沉香•清嘉

　　我是清嘉，西骥最有权势的女人，西骥的帝姬。
　　“娘娘，您可真漂亮！•”
　　“傻丫头，娘娘本来就是西骥最美的女人嘛！”一个嬷嬷轻敲了一下那小侍婢的头。
　　“是呀！更别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了’，想来天上仙子也不过如是吧！”
　　“就是，就是……”
　　……
　　婢女们在说的人，是我吗？
　　虽然，我明知道答案，我仍是怀疑。
　　抬眼，对镜望去。
　　嫣红的腮，润盈的唇，如黛的眉，这是我吗？我不喜欢这种浓艳的装扮，从不。可是……今天，我必须如此。
　　璀璨的凤冠，晶莹的宝石，雍容的凤袍，这些何时成了我的衣饰？我不喜欢这种奢华的衣饰，从不。可是……从今以后，这便是我的一切。
　　因为今天，我要嫁给王，成为西骥最尊荣的女人。
　　所有的人都在为此而忙碌，每一张脸上都洋溢着温馨的笑。人们似乎都很高兴，可是为什么我觉得那么悲伤，那么冷？
　　纷杂的声音，在我耳中，只是阵阵轰鸣。
　　别人在笑，只有我，在哭。
　　泪水，在心里。
　　在别人眼中，我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拥有与生俱来的美貌和尊贵，拥有全天下人的尊崇和景仰，拥有王的爱……
　　我也曾这样认为，认为我很幸福。有值得倾尽一生的爱人，有自由愉快的生活，有一个温暖的家……
　　可这一切的幸福，都将归结于此时。
　　我不想嫁给王，纵然我明白他对我的爱，纵然我对他有千万分的感激与敬重，我的爱，早已给了别人。
　　他是我心中的神，温柔的目光，冷峻的剑锋。
　　曾经，他的一切是我，我的一切是他。

　　一年前，他是刺杀我的刺客。
　　当他放下那把他视若生命的剑时，那种痛，那种挣扎，让我也为之伤痛。
　　一壶酒，温腾的酒气化解了我们之间的尴尬，让我们放下了彼此的距离。
　　他绝对不是一个会任人摆布的杀手。他的谈吐显现出一个侠士的风度，一个剑客的潇洒。他是一个有主见，有自我的人。
　　所以，我疑惑他为什么要杀我，我自认，不是一个该死之人。
　　我并没有问出口，作为一个聪明人，我习惯了自己去找答案。但他已经坦诚地告诉了我一切。
　　他说，他不知道杀我是对还是错。杀了我，青阳与西骥的战争就会尽快结束。但是我，没有任何罪过，不应该成为战争的牺牲品。
　　他说，在他见到了一个纯洁似仙子的我后，他再也拿不动他的剑。
　　他说，他杀不了我。
　　不知道，是因为酒的微醺，还是因为害羞，他的脸看起来有些红。
　　我微微一笑。我知道，他欲言又止，想说，他不忍心。
　　我偷偷瞄了他一眼，却迎上了他的目光。四目相望，一时竟忘了该说些什么。空气，变得有些燥热。
　　我想找个借口躲避这种异常的气氛。对，酒！我忙伸手去拿酒壶。烫……我这是怎么了？竟把手伸进了滚烫的水里取酒。
　　下意识收回的手，却被另一只手托起，温和的气息游离在手上。轻柔而舒适。原来一个武者也可以这般温柔。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那么冲动的一个人。“带我离开吧！如果你要完成你的使命，如果你不愿杀我……”
　　他愣了一下，起身便走。
　　当然，他，牵着我的手。

　　这之后的一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远离了宫廷的枷锁，远离了战争的残杀，我，享受着从未奢求过的幸福。就在青阳的草原上。
　　我，终于有了我的家，我的他，还有，我腹中的孩儿。
　　有人说过，人若太幸福了，老天也会忌妒。
　　而我，实在是太幸福了……
　　所以，当我在草原上见到那一队王的护卫时，我就知道，天忌妒了，而我的幸福就快结束了。

　　我，站在风中，遥望西方的无尽苍穹，护卫们带来的消息令我震动。
　　我太任性了！放弃所有的一切，我认为我可以的。
　　但我却从未想过，这会把王和我的人民推向无尽的深渊。
　　暴动。西骥的臣民因为我的不告而别而暴动。他们认定，是王囚禁了我，为了抑制我的权利。王的权威受到了深重的质疑。
　　随之而来的，是藩王的蠢蠢欲动。当王调转兵力平定内乱时，却又在与青阳的战场上节节败退。边境的百姓流离失所，蜂拥入京……
　　混乱……这一切的混乱都是我惹来的吗？
　　不，不，不——我疯狂地摇着头，眼泪飞溅着。
　　我……我只是想过我自己的生活，我只是想要一点点的幸福，我只是……
　　难道，这是我的错？是我奢求得太多？
　　我，想静一静。

　　痴痴地站着，直到月色迷蒙，直到朝霞辉映，直到他寻觅而来。
　　他抱住了我，不发一语。
　　温暖宽厚的胸膛，那是我永久的依恋。我不要，不要失去它的温存。当我离开权利的温床，这里，就成了我唯一的依赖。
　　我想说，我们再逃走。
　　但我们，真的再也逃不走了。
　　我们的身上背负着太多的责任，太重太重。重得我们伸不开翅膀，重得我们不能远走飞翔。
　　“告诉你们的王，三天后，我们自会回去。”
　　三天，我们哪儿都没去，就窝在我们的家里，就窝在彼此的怀里。兴奋地给我们的孩子取名。说男的叫嘉砚，女的佳冶。
　　我们就如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他舞剑，我抚琴。青梅煮酒，品茗对弈。似乎什么都没有变，但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我们之间，没有壮阔的山盟海誓，没有动人的密语甜言。但我们都明白彼此的心意。我们抓紧每一分每一秒，仿佛眨一下眼都是一种罪过。

　　三天，真的，好短。
　　黎明破晓，我们再也不能一起相偎去看明天的日出。因为，他们又来了。
　　我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剑在“咯咯”作响。
　　杀气。
　　他的身上居然有那么浓重的杀气。他，难道他想……
　　不，不可以。我拉住了他那握着剑的手。
　　他的眼神变得明澈了。我感觉不到了杀气，他终于冷静了下来。
　　所以，我，要走了。
　　马一直向西，没有一刻的滞留。我没有回头。我知道，只要我回头，只要看到他眼中有一丝的不舍，我就再也走不了了。我没有自信可以再昂首，倔强地说“再见”。
　　他的声音在耳边涤荡，“你要坚强”。
　　风吹在我脸上，一片冰凉。手一拂过，竟是泪水。
　　为什么会流泪？
　　不就是回到以前吗？以前我就很坚强。
　　我拂袖去拭泪，可是衣袖湿了，泪，还在流。

　　我又见到了王，一年的时间，他似乎变了很多。目光也变得疲倦而幽邃。
　　“对不起，王”我真诚地为此而抱歉。
　　他笑得一如过去的温和，“回来就好”。
　　只这一句话，我就知道他还是过去的王。永远志对清嘉宽容的王，像哥哥一样疼我爱我的王。
　　王暂时不让我忧心政务，他说，他不会令我失望。

　　六个月后，我的孩子出生了。
　　我睁开眼，疯狂地寻找我的孩子。使不出力，我瘫倒在地上，攀爬。
　　王伸手将我扶起，我攥着他的衣襟，怨毒地诅咒。
　　不可以伤害我的孩子，不可以。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我只有她。
　　“是个女娃儿，很漂亮，像你”，王抚摸着我的头发，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宠物，“她叫什么名字？”
　　“佳冶——云佳冶”她的父亲叫云穆，是青阳的剑神。
　　“把她交给她父亲吧！”王的话永远是那么睿智，冷静。冷静得近乎残忍。
　　我不能反驳。宫廷，不是她该呆的地方，而她的父亲，更需要她。“我想看她一眼，可不可以?”我的声音软弱得近乎哀求。
　　“见了，你就离不开了”，王的话总是对的，但我无法接受。
　　“就一眼”我不懈地哀求着。“你不可以对我那么残忍！”这是那么多年来，我对王说的最重的一句话。
　　“让你见到她，那才是对你最大的残忍！”王第一次对我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痴痴的我一个人，在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里。

　　是的，是的，从一开始就是我错了。
　　我被王震摄了，我终于回归到了一向秉持的冷静，漠然地接受我的宿命。
　　我开始履行我的使命，开始处理政务，开始关心战事……
　　这半年来，局势似乎更加紧张，国内到处是惶惶不安，流离失所的灾民。
　　王在我眼中是一个精明大气的人，他拥有治世的大才，是一个难得的明君。像他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把国家破败成这样，怎么可能会让自己的王权受到质疑？
　　难道……只怕真的是我伤他太深了。
　　我问王怎么办？
　　王说，他不会勉强我，但希望我嫁给他，西骥需要一件足以振奋人心的喜事，需要民心。
　　我对不起王，也对不起我的人民，纵然我不愿意，但不可否认，这是最好的办法。我，只能点头。

　　所有人都噤了声，镜中，我看到王向我走来。
　　他说他来迎接他最美丽的王后。他说他要送给她的王后一件特别的礼物。
　　一个4、5岁的小男孩，圆乎乎粉扑扑的小脸蛋，粉嫩地相识可以掐出水来，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煞是可爱！他扑入了我的怀里，叫了我一声“母后”。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他又用那娇嫩的声音，甜甜地改口叫我“娘”。
　　我的心被震动了。我抱紧了那孩子，生怕一松手，他又会离我而去。
　　我抽咽着，泪迷了眼，“谢谢，谢谢……”我不住地呢喃。
　　“谢谢两个字，在爱的面前太卑微了”，他依旧笑着对我。

　　王真的对我太好太好了，在他的面前，我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卑微。
　　“王，您怨我吗？”
　　“是，怨你的任性，怨你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但清嘉是该让人来疼来爱的，所以又不怨了。”
　　“王，您伤心过吗？”
　　“是，但是我伤心的时候，清嘉很快乐，想着这些也便不觉得了。”
　　“王，您后悔当初没有守住我吗？”
　　“是，害得你吃了那么多苦，但清嘉的路还是要清嘉自己走。”
　　“王，您为什么要等我？”
　　“因为清嘉累了倦了，就会回来；清嘉哭得时候，要有人来安慰，所以，我一直等着。即使哭完你又会走。”
　　……
　　我承认，王感动了我。一切的付出从他嘴里说出是那样轻巧，那样理所应当。但于我，实在太过沉重。
　　我开始动摇，我或许该忘了一切的过往，开始新的生活。
　　不！不！不！我曾经的那段爱是那样刻骨铭心，怎么可以忘，不可以！

　　有孩子的笑声，有王的疼惜，我似乎又回到了草原上的生活。
　　我和王竭尽心力。终于，战事缓和了下来，边城的重建工作也已筹措完毕，难民被暂时安置在附近的各座城中。臣民对王的质疑逐渐接触，一切都归于了平静。
　　每天，我都与王相携坐在高位上受着万众的膜拜。
　　每天，我都与王共同参详各省各部的奏章。
　　每天，我都与王高谈阔论天下的局势。
　　每天，我都与王……
　　怎么会这样？我渐渐发现我离不开他了，什么事情都是我和他。
　　我，终于屈服了，屈服在了王的深沉的爱之下。
　　我本来并未发觉，直到王累病了，我的心好痛，我想替他受那份罪。我终于明白，我屈服了，我承认我爱上了王。
　　我忘不了曾经沧海，但现在，我把它们埋在心底最深处。
　　我为王孕育了一个女儿，取名贺兰允。这是我对王的允诺，允诺不再负他。这也是王对我的允诺，允诺永不负我。

　　如果我与云穆的爱，是年少的我们对于爱最执著的追求。那么，我与王的爱，就是成熟了的互相包容与谅解。
　　我沉溺其中，也挣扎过。
　　但是现在，我仍感到幸福，即使我会在深夜独自哭泣。
　　我的幸福从不可能长久。
　　今年，我20岁。
　　而宿命注定，我的人生就此结束。体内冰冷的血，正在凝结……
　　我没有厌弃人世，我仍就有万分依恋，为什么这个人世要摒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