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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雪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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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
次日却是水蓝先起了,掀了帐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地,着了衣裳,瞧着炭盆里只余了一点儿炭火,便顺手拿了小钳子加了几块炭。待出了外间,小丫头杜鹃端了热水毛巾伺候她洗漱。水蓝一边儿拿了柳枝沾了青盐草草擦了牙,又紧着拿热毛巾净了脸,一边儿忙问她:“太太起了没有?”
杜鹃道:“姐姐竟很不必这么赶着,天儿还早得很,我来时,上房最是安静不过的,就是吴嬷嬷养的那只最淘气不过的猫儿,也还躲在屋里不曾出来。”
“咦?瞧着天色也不早了罢。”水蓝疑惑道。
“好姐姐,没觉得今儿比前几日不同么?”
“想来……是下雪了?”水蓝笑了笑。瞧见杜鹃也笑起来,两个小虎牙却是可爱得紧。又道:“什么时辰了?”杜鹃答说:“卯时三刻了。”摸了摸杜鹃的双丫髻,笑道:“这个时候了,我好歹且去上房看一回才好安心,你在这留心你水莘姐姐醒来。”见杜鹃乖觉点了头,便出了屋子。
外头果然下了雪,青瓦屋顶上覆了一层白皑皑的积雪。此时雪还下着,倒不觉得多冷。手里捂着小手炉,沿着回廊走去上房。
冯夫人房前俏生生站了两个小丫头,眼见身上都穿着棉衣,头上都结着双平髻,一样都拿红色丝绳系着,冬日里见着,倒显得精神。见水蓝款款而至,脸上带了笑问好:“水蓝姐姐来了。”压低了声:“太太还不曾起身,里头水芝姐姐候着。”
水蓝带了点笑影,点了点头,小丫头便打起毡帘。水芝水芸本一总睡在外间榻上。水芝大一些,也机灵,一夜里虽也睡了,然还有两分警觉。太太夜里叫了三回,第一回睡得有些沉,太太叫了几声才跳下地赶进里屋伺候,出来便不敢再睡死过去,便披了衣裳坐在榻上,倚着枕头眯着,备着冯夫人哪一时又叫人。她与水芸都是一等丫头,都不是第一回在冯夫人屋里上夜,然以往不过是随着水蓝或水莘一道,冯夫人用惯了水蓝水莘的,别人等闲也近不得她,所以她并不曾试过夜夜警醒时时留心。昨日因水蓝水莘两人都累了一日,冯夫人疼她们,让她们好生歇一晚,由是水芝水芸第一回正经上夜,唯恐伺候不好,惹得冯夫人不高兴——冯夫人一贯是最重规矩的人,最不喜底下人偷懒取巧不老实的,若为这个受了斥责可是不妙,非但自己要受罚,连带老子娘面上也无光。因心里存着怕冯夫人责她的想头,一夜没睡好,五更刚过便起了身。
此时水芝见水蓝进来了,忙起身来,才要开口,便见水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儿问:“太太还没起身么?昨儿睡得可好不好?”见水芝点了头,便又说:“我昨儿走得急,倒忘了告诉你,太太屋里的规矩,冬日里晚上屋里虽烧炭,里屋倒要摆盆水在地上的。”水芝垂了头:“昨儿姐姐们出去,太太就寝前记起来,吩咐摆了。”
水蓝见她似是精神很不济,心下里也清明,便说:“叫你妹妹一起且回去歇着罢,午膳再来伺候。”——水芝水芸正是表姊妹,家生子么,多有联姻的。水芝点头应了是,轻声叫了她妹妹起来,两人轻手轻脚出去了。
水蓝悄悄进里屋,见冯夫人还睡着,便出来。打了帘子,向那俩丫头轻声说道:“多早晚来的?可冷不冷?”
其中一个瓜子脸儿的丫头说:“卯时正来的,今儿天白,起得早些。冷倒不很冷。”
点了头,又说:“爷今儿一早去的?什么时候?”今日是大朝会,又下雪,韩宣怕是去得极早 。
“听洒扫的杨妈妈说,四更天就见声响了。”
水蓝听了,心里有数,见廊下今晨轮值伺候冯夫人的七八个二三等丫头都渐渐到了,便吩咐她们:“去备下东西罢,太太只怕不一刻就起了。”众人领命去了,各司其职。
水蓝进了屋子,丫头们取衣裳的取衣裳,寻首饰的寻首饰,屋里人虽有好几个,声音却不曾发出一丁点,动作也极快。
不一时,冯夫人果然出声,水蓝应了,上前伺候她起来。冯夫人见是她,未语倒先笑了:“不是许你松快么,怎么又忙着来?”
水蓝便说:“太太如今可是嫌我笨了?”
冯夫人笑骂她:“偏你多心。”水蓝伺候她穿衣洗漱,末了冯夫人按着她的手拍了拍,显是心里很受用。
冯夫人屋里,有水蓝水莘两个特等丫头,因着这个“特”字,府里上上下下除了老爷夫人,倒都得尊她们一声“姐姐”,待今年过了二十,怕就要改称“姑姑”。丫头里除她两人,尚有水荻、水芝、水芸、水芹四个一等丫头,又有海棠、款冬、细辛、蜀葵、鸢尾、石竹、瑞云、冬青八个二等丫头,另有十几个三等小丫头们,正房上下二三十人,都是水蓝水莘两个掌总。
一时洗漱完了,水荻给冯夫人梳头,水蓝一旁挑着首饰。冯夫人道:“今儿不出门,不必寻太繁复的了。家常就好。”水蓝应了,见水荻一一都簪好,末了自己拿了个玉分心稳稳嵌好,又挑了耳环、镯子,才算罢了。
因说:“今儿是大朝会,爷去得极早,今儿又下了雪——前儿才得的雪地靴还未给爷送去,按例的冬衣,眼前只得了两件,已送去了。跟爷出门的长随小厮们的棉衣怕是下午才送上来,这也罢了。又,后天进腊月了,月钱也当发了。爷屋里又新近收了青荞,只是未开脸,太太前儿赏了东西,份例倒还未定,这个章程还要太太来。”
冯夫人点头道:“难为你事事都细细想着,依我说,老爷身边的姨娘们呢,按例是一月四两银子,生有子嗣的——例如张姨娘与何姨娘,便是五两,宣儿成亲两年,如今并没有一个姨娘的,这个青荞自小服侍了他,情谊是有的,——也不能太惹了眼,嫣然是大家子弟,自然不计较这些,然也不能太过,开脸的事么……且压一压,明年秋天再说罢。至于份例,她原就是宣儿身边一等丫头,例是一两五钱,如今么,给二两罢。待秋天开脸了,提到三两也就罢了。”
水蓝点头应了,又说:“腊月初四是安爷的冥寿,您看……?”
冯夫人默。初四是她早殇嫡长子韩安的二十五冥寿,她怎会忘记?二十五,算是整岁,不能与往年一般,也不能比过二十。又一想,倘是韩安还在,如今也该有媳妇孩子了。她是年五十的人了,生下来就是荣华富贵,嫁人了也是钟鸣鼎食的名门大家,老爷虽有几个姨娘,到底是大家风范,又是少年夫妻,敬她爱她是到了十分,早年子女也多,嫡出二子二女,后来么……嫡长子十岁没了,嫡长女才过两岁也没了,养大了的,却只剩一子一女的——竟是去了一半,也是可怜。如今呢,眼前却没有一个孙辈,不免惆怅。便说道:“我还不放心你们么……或有加减,你们看着办罢。”因勾起伤心事,面上不免带出一点儿来,话说得就有些落寞。
水蓝心知如此,便说:“今儿下雪了,按例咱们家是进腊月才给主子们置办过年物事。主子们的冬衣是进十月就做了,今年得的好皮子多,如今是只做过年的四件呢,还是?又,奶奶和姑娘都是怕冷的,是不是再加二十斤炭?手炉也多备几个?又有汤婆子、被中香炉,虽然早一个月也送过去了,如今是不是加两个?如今越发冷了,跟爷出门的人,或许时常要沽酒暖身的,这个月便多发几钱银子?”
冯夫人抿了抿鬓角,道:“些许琐事,你还问我做什么?依往年的例,你们踱量着办不就是了?”又说:“怎不见水莘?”
水蓝道:“昨儿跟着出去,她原是极怕冷的人,我怕她冷着,今儿不叫她早起,太太别怪我。”
冯夫人点头,说:“她还是如小时一般手凉——你给她备了手炉子没有?”见水蓝点头,又说:“我仿佛记得库里有一件大红洋绉银鼠皮裙,你寻出来给她罢。”
水蓝便自腰间取了一串钥匙递给水荻,叫她去寻。便扶冯夫人出外间,才坐定,门外小丫头报说:“二奶奶、三姑娘并姨娘们都来了,在廊下候着。”水蓝忙说:“请主子们进来。”亲打了帘子。
顾氏与韩宁等进得门来,先一例请了早安。冯夫人含笑受了,命她们俩上前坐,韩宁便坐了炕沿,顾氏是媳妇,按规矩在婆婆跟前不能轻易落座,只站在韩宁身边。顾氏比韩宣幼五岁,过了年才十八——原是本朝规矩,男子至弱冠之年、女子至及笄之年方可成婚。顾氏娘家家族显赫,顾家嫡支乃是本朝四大家之一,世袭罔替敬国公府。顾氏本家虽不是嫡支,却富贵荣宠,原因无他,顾氏之父乃是先定安大长公主嫡次子,落地便带了一等男的爵,后以功,先帝钦赐得封慎平侯,如今的敬国公,便是慎平侯之兄。顾氏是定安公主嫡孙女,身份尊贵。老话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冯夫人娘家家世便不如韩家,韩宣娶顾氏,却是前年大选时当今钦赐良缘。这是另一桩往事了,便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