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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蚀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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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梦里,顾惜朝重温了之前的那个片段。戚少商向城内冲杀,刘巨容色变不能应对,他说:“他们后面没有其他队伍,这是一支孤军。尽全力杀死其他人,拖住那个领头的,只要别让他进城,迟早把他拖死。”
可是在梦里,事件的推进却又不同于现实。梦里的戚少商真的被包围的士兵拖死了。他几乎能嗅得到那血腥味,在梦里他看得见他垂死的目光,没有一点神采,只是凄然。
他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他仿佛知道这是梦,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醒。天亮之后他终于睁开眼睛,发现双眼肿而且痛,枕边有干涸的泪迹。
为什么要说出来呢?是真的想让他死么?
他当然不要戚少商死。可是那么说出来他也不后悔。
襄阳城的攻防战大大小小的又打过几次,双方各自死伤无数。刘巨容有些杀红了眼,驱赶着士兵一次又一次冲锋。渐渐地,死在襄阳城箭矢之下的士兵尸体距离城墙越来越近,这说明城内武器已经越来越少了,已经不能经得起过多消耗。
一条无法验证的消息传到襄阳城外,据说黄巢正在北救襄阳,非常奇怪,按说他应该被拖住在南方的丛林中才对,之前迟迟不能北返,说明拖住他的部队活儿干得很漂亮,为什么突然间形势逆转了?顾惜朝猜想是有人离开了襄阳城通风报信,刘巨容断然否认,说他围城的部队他知道,绝对是水泄不通。无论如何黄巢也许马上就要打来,不能不预防。他命令麾下将士立刻开始新一轮攻城战,无论如何必须要赶在黄巢到来之前打下襄阳。
“刘公,稍安勿躁,”顾惜朝在一边,忽然说道,“赶在黄巢到来之前打下襄阳,难不成是为了让黄巢来围我们么?”
刘巨容顿时愣住,顾惜朝又道:“尚让被围,有黄巢来救他;倘若我们被围,又该向谁求救?”
刘巨容沉默很久,笑道:“话虽如此,此时放弃襄阳,前功尽弃,岂非可惜?”
“刘公打下襄阳,为的又是什么呢,”顾惜朝悠然道,他忽然面色一整,正色道:“晚生日前读书,有一古语,好生不明。不知刘公可否解惑?”
刘巨容笑道:“公子请说。”顾惜朝却先不说,只慢慢看了看四周。刘巨容恍然,向帐中众将挥挥手,命他们自行散去。
待到帐中只剩下刘巨容和顾惜朝两人,他方才微笑问道:“敢问刘公,何谓‘富贵’?”
刘巨容哈哈大笑:“顾公子通今博古,怎么却不知晓何谓‘富贵’?自古多金为富,位尊者贵。”
“如此说来,晚生却更不明白了。在晚生看来,丈夫处世立功名,如刘公这般,功劳盖世,智计无双,手下兵强马壮,是不是便该当多金、位尊?然刘公觉得自己,富贵么?”
刘巨容拉下了脸,瓮声瓮气地道:“顾公子究竟想说的是什么?”
顾惜朝微笑道:“晚生不大明白,刘公打下襄阳会如何?或者在这里守株待兔,把黄巢余党全杀光,又会如何?朝廷当然理应要大大的封赏。明公,朝廷的封赏,可是大大的富贵?”
刘巨容一张脸阴晴不定,半晌,说道:“朝廷以贼托我,我自当鞠躬尽瘁。”顾惜朝正容道:“刘公为国事死而后己,晚生当以楷模事公。”
刘巨容在襄阳以北网开一面,包围圈略有松动。顾惜朝本来以为,按照尚让之前的表现,他至少会再撑一段时间。结果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几乎是当天晚上,尚让便帅所部数万人连夜出城突围而去。
刘巨容对他的部下这样说:“这朝廷,最爱负人的;用得着你的时候,你要钱给钱,要粮给粮,怕的是笼络不住你;等到用不着你了,翻脸无情的便是这朝廷。任你是功高盖世,还是名震天下,这朝廷哪天看你不顺眼,一刀下来便是九族的性命。黄巢尚让,真要把他们荡平,不见得是什么难事。可是所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还不如留着这帮子反贼,我们大家还能靠他多发朝廷几笔财。”
这之后,刘巨容率部进入襄阳。但是他们并未打算在这城池停留,士兵们开始大肆搜刮抢劫。但襄阳经过两场战争,二十日围城,已经几乎是一座空城了。残存的百姓躲在所有能躲的地方,没人敢出门。
顾惜朝从没盼望过能在襄阳城里找到戚少商,但是进了城,还是忍不住四处找了找。大街小巷都是兵,除了兵,能看到的只有偶尔出现的欢场女子,她们摆着一张张疲惫的笑脸,是襄阳城中最早恢复开张的人。
他还是住在城外汉水上的水军营,部队休整,几天后开拔回川。这一次乘兴而来,虽不能说败兴而归,毕竟也不算兴尽。天气冷热交替,顾惜朝有些病恹恹的,一路窝在船舱里。
几天后停在某个荒郊野外休整,忽然有士兵通报,说营外抓到了十几个奸细。顾惜朝皱起眉头,奸细哪儿有一抓就十几个的,命令带上来。“奸细”带到,他哑然失笑,原来竟是赫连春水、息红泪夫妇带着十来个赫连家死士。赶忙斥责士兵,趋步走下来,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故人。息城主,赫连公子,什么风把贤伉俪吹来啦?士兵们有眼不识泰山,我代他们陪个罪。”
这夫妻俩跟他虽然恩怨纠结甚多,但此番相见他还是高兴。他心里对“朋友”向来没什么概念,但偶尔想到,总觉得大概就是像赫连夫妇这样的人了。但赫连夫妇没什么心情跟他寒暄,息红泪第一句话就是:“你知不知道少商在哪儿?”
顾惜朝脸色一白,茫然摇头,赫连春水皱眉道:“红泪你问的不对,我来问,戚少商去襄阳,你知不知道?”
提到这个顾惜朝满心酸苦,闷声道:“我知道,我眼看他去。”
息红泪抢着道:“我们在襄阳五十里外接应,他本来第二天就应该出城,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等到他。黄巢那里我们不想去,只听说后来襄阳城破了。顾惜朝,你真的不知道少商在哪里?”
顾惜朝觉得心口的苦水一个劲的往上翻腾,他本来就有些病恹恹的,这些事情冲到脑袋里,头痛欲裂。瓮声道:“原来你们大驾光临,还是为了戚少商。对不住,我跟他早没什么关系了,他人在哪里,我不知道。你们相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无所谓。贤伉俪若是愿意在我这里做客,我自当摆花扫榻,若是不愿,惜朝也不敢强留。”竟是公然逐客了。
赫连春水看看息红泪,息红泪气冲冲的看着顾惜朝,然后回过头来跟他对视。赫连春水皱眉道:“既然顾公子绝情,咱们还有什么好说?他之前说过要去幽谷看望那位前辈,咱们去那儿找他好了。”息红泪大声说:“你傻啦,那古怪地方那么隐蔽,咱们怎么去?你难道知道路么?”赫连春水笑道:“总是在这片深山里,咱们慢慢找,十天找不到,找二十天,大不了找上个十年八年……”
顾惜朝忍得辛苦,终于还是忍不住,怒道:“你们想去哪里,是你们的事,我帐中军务繁忙,少陪了!”刚转个身,赫连春水毛手毛脚的过来拉他,笑道:“顾公子,顾公子,咱们有话好好说,干嘛翻脸呢……”
顾惜朝恨道:“你们两个装模作样的,到底想怎么样!”息红泪忙道:“顾惜朝,你别多心,我们也没别的意思,去幽谷的路,我们俩不太熟,得找你问路。”赫连春水忙道:“你能告诉我们怎么走就可以啦,不过你肯亲自带路就更好,带到谷口就行,我和红泪一定想办法叫你不用见到那个戚少商。”息红泪低声咕哝道:“哼,我还真心不想教少商见他呢……”
所谓“带路到谷口”就行,着实是假的不能再假了,那是顾惜朝自己的师门,师长身体抱恙,他怎么可能到了谷口却不进去?顾惜朝过了好长时间才意识到不对劲,原来他们当时停靠的岸边是汉水去往幽谷距离最近的地方了,赫连夫妇分明是故意的。
但那时他还是莫名其妙的被赫连夫妇骗去“带路”了。算算时间,来回最多不过三五天,部队原地待命,重大事情交代给几个心腹的参将。晚晴担心他的身体,想多嘱咐几句,又什么都不好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走了。
一路快马加鞭。顾惜朝是被赫连夫妇前骗万哄的赚来的,真的上了路却好像比赫连夫妇还心急。夜里在山里露宿,生了熊熊的篝火,息红泪心无旁骛,不一会便睡熟了,赫连春水陪着顾惜朝,对着篝火,一夜无眠。
到幽谷时正是第二天的上午,太阳升到头顶上,干巴巴的热。一行人进谷,息红泪心情很好,喋喋不休的夸赞风景漂亮,顾惜朝却越发的难受不自在。他本来就病恹恹的,一夜无眠再加上长途骑马,就有些低烧,只是装着无事。进了谷,云牧之一见他们,劈头就道:“怎么这时候才来?!”
顾惜朝四下看看,公孙夫人的房门还是死死关着,也许又在闭关修炼。他哑声问:“戚少商呢?”
云牧之讪笑道:“他啊,他在老地方钓鱼……”话音未落,顾惜朝便转身走了出去。
他来找戚少商,绝对是要来争吵打架的。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一定跟他对立,他们从来就没有一致过,就连分开了,没关系了,也会在完全想不到对方会出现的地方发现彼此又一次对立。他真心想要这个人滚远点,滚出自己的视线范围,永远也不要再见面。可是他跑到老地方,踉踉跄跄的穿过那片乱石滩,四处却看不见戚少商的人影。他站在那里茫然无措,手心出汗,身上微微的抖,一呼一吸之间似乎能嗅到自己口腔中那种病人特有的味道。
他没了武功,又在生病,耳目比起过去迟钝的多,丝毫也没发现身后有人靠近。莫名的惶恐感觉冲上心头,他下意识的想转身,早被那人抓住手臂恶狠狠的翻转过来。他的眼睛冒着火,嘴唇的味道有点陌生,又有多一点熟悉。
顾惜朝晕头转向的,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接着牙齿的反应比大脑直接,他狠狠的咬下去。好在戚少商缩得快,没给他咬断舌头,却还是被咬破了嘴唇,血一下子冒出来。
顾惜朝已经站不住,蜷缩着蹲下去。他觉得眼前一阵儿一阵儿的,一会黑,一会亮。他是来吵架的,不是来厮会的,他总觉得他管得了自己。
戚少商在他后面蹲下来,伸手搂着他,把脸来贴他的额头。他小声问:“冷么?”一边问,一边迅速解了自己的衣服给他裹上。
所谓销魂蚀骨,无非就是被他的体温完全包裹住,那一刻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