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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血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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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儿岭远看似是很近,顾惜朝却直走到太阳升了老高,看地形地势,才算走进了药儿岭。他走的这条路,为了刻意让开戚少商行军路线,本就是绕了远的,他一路快马加鞭,幸而这匹马抢自宋乱水,比原来的马匹虽然速度略有不如,却是休息过大半夜,精力稍胜。照这样的速度,不用到今日日落,便能到朔州城。
一条歪歪斜斜的羊肠小径开在两山之间。这里的山坡度虽不甚陡,却遍是怪石散沙灌木,难于攀登。顾惜朝勒住马,小路在前面不远处便拐了弯,给山挡着,什么也看不见了。腔子里的一颗心毫无缘由嘭嘭嘭嘭跳个不停。
这里,若要打伏击战,天然的好地方。
向两边山上看去,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只是在小路的这一头。打伏击战的话,兵马要隐藏在山谷正中偏出口位置,以及进口处附近。诱敌的军队因为往往已故意丢弃装备,所以常常是他们用于堵塞出路。
他策马缓缓向前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段路,步步惊心,总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冷冷的盯着自己。可那是不可能的,即便有伏兵,也不可能埋伏在这么靠近出口的位置。然而顾惜朝提缰的双手已经冒出冷汗。
他忽然就停住。
脚下,大地在震动。
大地在有规律的震动。
有军队!
他一鞭抽在马臀上。马儿咬紧了嚼子,撒开四蹄奔驰起来,很快拐过了山脚。
他顿时惊呆,手脚冰凉,如堕冰窖。
眼前竟是一片开阔的谷地。
军队来得好快,他已听到了难以计数的马蹄声。他滚鞍下马,将马儿牵至一块巨石之后。这里依旧属于偏出口的位置,后面道路又狭窄,伏兵不会在这附近。但他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还没被山上的伏兵看到。
他几乎已经能肯定,自己遇上了一场伏击战。
他不敢想象作诱饵的是谁,引诱的又是谁。
马蹄声近了。
马蹄声进了山谷,顿时由回音扩大无数倍。
这是一支大纛都已断折的军队,都是骑兵,将士们丢盔弃甲,鲜血遍身,狼狈无比。他看到了领队的将军,松一口气,他不认识,不是戚少商。
做诱饵的不是戚少商,是不是追击的也未必是李克用?沙陀兵马,也有无数支,还有从李牧均那里借来的雄武兵。无论谁也好,只要不是李克用。
不会是李克用的,他没那么蠢。他在围朔州,他怎么可能愚蠢到带大军追击敌人一直到朔州以西南?
震耳的马蹄声越来越响,骑兵们已完全进入谷地,将军在出口处勒缰,士兵们一反狼狈之态,迅速在将军背后集合成队列。
大约五百余人,应该是一个千人队,大部分士兵身上带伤,想必经过恶战。顾惜朝心里发凉,他太了解沙陀军,沙陀的军队,是敌人越狠,战斗力越强,越要赶尽杀绝的。诱击别的军队,大概越示弱越好;诱击沙陀军,却一定要越残忍越凶悍,才越能使对方上钩。
尤其是李克用的军队。
震耳的马蹄声又再响起。
顾惜朝揪紧了身后山壁上粗糙的杂草。
马蹄声越来越大。
他看见了先头的大纛。黑色的底,白色的大字:“李。”他松一口气。这是李尽忠的旗帜。他死就死好了,只要李克用没事。
接着他就看见了白底黑边,绘血红色飞虎的,飞扬的旗帜。
李克用的大纛。
顾惜朝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冲出藏身处,翻身上马,向李克用奔去。
他藏身在山角,这一冲出,在山背后刚刚列好阵型的军队,山上埋伏的军队,包括刚刚进山谷的沙陀军队,每一个人,每一双眼睛,都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他。
他把自己毫无保护就这么暴露在埋伏中的军队面前。胡乱踢着马肚子,发疯般一鞭又一鞭抽打马臀。他声嘶力竭的大叫:“有伏兵!回头!”
杀声四起。两边山上竖起飞扬的大旗。红褐色的士兵和黑色的弓箭瞬间离开掩体布满山坡,如同茂密的植被。
山坡上的李轶叫道:“戚大哥,放箭!”
但戚少商紧蹙着双眉,手中的令旗举在半空,无论如何也挥不下去。那只稳重若磐石的右臂,微微颤抖。
顾惜朝单骑越来越接近沙陀军,当先的李尽忠军已出现混乱。李轶大呼道:“放箭!放箭!”
对面山上的幽州李可举军中,黑色的箭簇雨点般集中射向沙陀军,戚少商手中的令旗挥不挥下去,已没有意义。此时除了他自己的亲兵,山上埋伏的河东军士都已纷纷放箭。张彦球也按事先安排好的计划,领兵自半山绕过。很快旗帜远远出现在山口处。
沙陀军成了药儿岭这只大瓮中那只必死无疑的鳖。
沙陀军迅速做出反应,后队变前锋,向山口处急驰而去。虽是在箭雨中,沙陀军士却并不见乱。外沿的士兵举盾牌遮挡,同时挥兵器保护马匹。沙陀骑兵中间,飞虎大纛下,李克用嘶声道:“程怀信,帅部救小公子!”
箭雨射向沙陀军,也射向全力疾驰中的顾惜朝。
顾惜朝挥剑砍飞几枝射向自己的箭,跨下坐骑忽然痛嘶一声,向前倾倒,马腹已中箭。他落马后就地一滚,几枝黑色铁箭射入他身后的土地上。此时程怀信所部十余名骑兵驰近,程怀信伸手,顾惜朝紧追几步,握住他手,翻身上马。这十余落单的士兵立刻成为山坡上伏兵的活靶。大家一面挥舞兵器打散箭雨,一面向大队骑兵靠拢。
此时箭发如雨,无数沙陀骑兵或自己中箭,或坐骑中箭,落于马下,被急驰的马匹踩踏而死。众军官指挥士兵,一部份举盾牌、兵器遮挡箭雨,一部分弯弓搭箭射向山坡。但伏兵在高处,又有掩体,伤亡与沙陀军队却不可同日而语。顾惜朝于混乱中飞身跃到一匹无主的马上,向李克用身边靠近。
李克用百忙中叫道:“你怎么在这儿!”顾惜朝脑中轰轰作响,叫道:“义父有危险!”李克用大惊,顾惜朝叫道:“小心!”一枚羽箭以极快的速度挟带极凌厉的风声,向李克用直直的飞掠而来。
他与李克用这时距离依旧甚远,眼见李克用身边亲兵举兵器去拨,却只令那羽箭速度稍缓,去势稍慢,力道稍轻。这时掏小斧或是飞刀都已来不及,他几乎是眼睁睁的看着那羽箭直射进李克用的左眼。李克用随即向后便倒。
顾惜朝“啊”的惨叫。
只有一个人射箭能有这样的力道。只有他一个人。
羽箭入眼的刹那,只觉得一片冰冷,丝毫也不觉疼痛。李克用反应极快,几乎立刻便察觉到羽箭仍有力量,他向后倒去,缓了羽箭的来势,终于避免了羽箭直射入脑。疼痛随即铺天盖地,几乎昏厥。
沙陀兵将见主帅倒下,一时人心惶惶,队形终于见乱。山坡上藩镇兵马不知是谁,高声叫道:“李克用死了!李克用死了!”这声音在藩镇军中迅速蔓延,转眼满山的兵将都在大呼:“李克用死了!李克用死了!”
顾惜朝已状若疯癫,拼命向李克用冲去。
他急躁他暴戾他冲动他性如烈火,可他是所有人活下去的希望!
李克用在淹没一切的疼痛中,昏昏沉沉间,看到了顾惜朝绝望疯狂的脸。忽然间,精神大振。
他发现自己还挽着缰绳。他居然在那一瞬的晕厥中依然紧紧扣着缰绳!他是沙陀的军人,他是马背上的英雄!他一声大喝,猛地挺直了脊背。
顾惜朝面上的绝望凝固,让位给了最大的震惊。他活着,他活着活着!所有的希望都活着!所有人都能活下去!他看着他插着黑色羽箭的眼,看着那被鲜血染红的脸。他听见所有的沙陀骑兵在用野兽般的嘶嘎声音一遍遍高呼:“将军无敌!飞虎威武!”
顾惜朝的嘴唇在颤抖,和所有的沙陀士兵一样,他也高呼出声:“将军无敌,飞虎威武!”
李克用咬牙,大笑,他遍布鲜血的脸让笑容狰狞:“杀——”
沙陀骑兵们同声高吼:“杀——————”
跟随着李克用高举的虎威戟,沙陀骑兵向山口冲去。
头顶上箭飞如雨,山坡上滚木擂石不断冲击。无数士兵被射杀于马下,无数骏马被木石击碎腿骨,但没什么能阻拦得了更多的骑兵冲向山口。那里有阻塞的藩镇兵马,张彦球军!那里有敌军!沙陀士兵嘶吼震天,狰狞的面孔血红的双眼,他们要杀!他们要复仇!
张彦球队伍已经出现骚乱。
东面山坡上李可举和大将韩玄绍站不住了。西面山坡上的戚少商也站不住了。
号角响起,上幽州军冲出掩体,向沙陀军杀去。他们也要复仇。
戚少商同时策马向下冲!
他不是一个好统帅,不是一个好将军。
顾惜朝没有看到戚少商。他实在已是什么都看不到的了。眼前只有血,鲜红的血光!
沙陀军不怕失败,只怕没有敌人。沙陀军不怕死,只怕在摸不到敌人一片衣角的情况下窝窝囊囊的死!敌人不再藏在山坡上,很好,沙陀军就算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也要战斗到底!
顾惜朝已经抛掉了无名剑。他现在手上举着的是一杆亮银枪。这战场上最常见的兵器在他手中上下翻飞,战马欢嘶,鲜血溅了满身满脸,也不知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眼前是什么?是人么?他只看得到沙陀军的黑色战甲和藩镇军的红褐色战甲,还有被鲜血染得脏污的飞虎大纛。
张彦球军死伤无数,沙陀终于杀出一条血路,冲出谷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