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夜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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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岁末年初，顾惜朝就这么一直在病榻上缠绵辗转。他居住的云州城非常平静安宁，然而这城池之外的天下却极度动荡。十月底，新上任的昭义节度使李钧，同幽州节度使李可举、吐谷浑酋长赫连铎、沙陀酋长安庆及萨葛酋长米海万合兵，大军五万人，浩浩荡荡地开往蔚州。
李国昌有过命令，所有军报都要抄一份送顾惜朝处供他参阅。他看到这消息顿时便忍不住笑出来。蔚州城池不大，城墙很薄，一点也不坚固。这一场守城战李氏父子本是落尽了下风的。但是，纵观合兵的五路军队，昭义军是上次晋阳之乱的主力，在百姓的合击之下自保都不能的军队，有什么可怕？沙陀酋长安庆本是李国昌族弟，手下骑兵久慕振武威名，对李氏父子几乎比对主帅还要亲近，更无战意。幽州李可举，大老远的从幽州赶来，云中虽大，料知自己所得必定有限，对征讨李氏父子的兴趣也就更有限。吐谷浑赫连铎，是赫连春水的亲叔父，辖地又和云中接壤，本是个大麻烦，但妙在他和李可举虽是儿女亲家，却一直在不停的明争暗斗，有争斗自然就有机可乘。真正的敌军主力现在只剩下了萨葛酋长米海万。这人与李国昌早年相识，李国昌对他行军布阵的方式早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李国昌坐镇云州没有出动，李克用独自带兵东去蔚州迎战。他出发之前还在顾惜朝这里高谈阔论的说笑，根本也没当一回事。果然他走后十来天战报飞至，蔚州城下，沙陀兵倾城而出，五万兵马望风而逃。
大胜回城，沙陀骑兵却没有多少欢声笑语。这仗，打之前人人摩拳擦掌，打起来却发现对方连逃都逃得那么不专业——何止不专业，简直一团糟。沙陀兵不过万数千，戍守蔚州则只有六千，几乎没办法分兵去追往各个方向四散的敌军。无敌天下的沙陀骑兵真的被惹出了火。不能怪他们，真的不能怪他们，他们只不过想好好打一场仗，好好打一场象样的仗，大唐帝国的北方藩镇兵马，竟然连这一点小小要求都满足不了。
这种情绪随着战报传染到了云州，本来打了胜仗该大庆一番的，大家却都有些意兴阑珊，李国昌只是置了家宴，带着顾惜朝给几个将军敬敬酒，到晚上也就散了。
酒席间李国昌忽然问起顾惜朝：“晚晴说你的病，除了那点风寒，还有些武艺上的问题，据说是很大的症候？”
顾惜朝忙恭敬答道：“回父亲的话，都是儿子练武心急冒进，出了些差错，不过没什么大毛病，这也就快好了。”
李国昌皱眉道：“晚晴的针灸手段我是知道的，很了得啊！你们练的武功我多少懂得些，她用针灸是对症的，你可别怕痛，多教她扎几下。”顾惜朝苦笑答“是”。李国昌又笑道：“不过身上的症候再重，媳妇总能娶吧？爹爹坐在这儿等孙子，等得好苦啊，你想什么时候成婚？”
顾惜朝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来，低声道：“父亲，这个以后再说好么？”李国昌摇摇头，道：“不好，你是在心烦她身边那姓铁的年轻人么？我冷眼旁观，那年轻人心里有晚晴是不假，但晚晴对你可是一心一意阿！晚晴是好孩子，我不能眼看着你耽搁了她。”顾惜朝只得说道：“是晚晴不肯嫁我，嫌我满手血腥。”
李国昌皱眉道：“咱们沙陀军营中的好汉子，哪一个不是满手血腥？她既已许给了军中的男子，便不能嫌弃这个——我知道她也不是那种迂腐的孩子。惜朝啊，世上女人很多，只要你够强大，要多少，便有多少；可是能够伴你一生，侍奉你，照顾你，一生以你为天的人，永远都只有那一个。”
顾惜朝默默听着，过了很久，方才默默地点一点头。
那天晚上也已经很深，顾惜朝不能入眠，坐在炕上拥着被子，对着炕桌上一灯如豆，想着他乱糟糟的心事。忽然窗上响起了轻轻的敲击声。
顾惜朝一惊，心在腔子里陡然间乱跳乱蹦，窗外那人低低的声音传进来：“惜朝，是我。”
他掀被子跪起身，下意识的就想打开窗户，接着猛地住了动作，怔忡一阵，窗外的声音越发急促了：“惜朝，我只想看看你，让我进去，好不好？”
顾惜朝低声说：“这么晚，我睡下了，有事明天再说。”他交握的手心在冒冷汗，异常惶恐，害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
窗外一阵沉默，然后低声道：“明天……明天我就要走了，回晋阳……”
顾惜朝心里一抖，就想去开窗，手已经按在窗沿上。他的屋子坐北朝南，炕就垒在窗下，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动作，再近不过的距离。
他还是攥紧了拳头，缩回手，他横下心，闭上眼睛，说道：“那么我怕是没机会给你践行啦。你一路走好。”
窗外默默无声，顾惜朝想他是不是已经走了？几乎确定他真的已经走了的时候，他的声音又响起来：“你就真的不想再见见我？”
顾惜朝苦笑，依旧闭着眼睛，道：“很晚了，明儿还要出远门，大当家的早些回去睡吧。”
窗外安静很久，最后只留下一声几乎细若无物的叹息。顾惜朝整个身体都随着这叹息绷紧了。——戚少商怕是真的走了，他真的就这么走了？他回晋阳，而现在沙陀和晋阳在打仗。以后是不是真的只有相见无期？
他的动作比他能想到的还要急切，他惶惶的推开窗户，跪在炕上，探出半个身子向外面张望，盼着能看到戚少商的去向。已经很晚，其他的屋子灯火都早熄了，惨淡的月光下黑暗中摇着些梅花树佶屈的枝桠。
一个身体“忽”的从头顶上倒吊下来，快得带风，黑色的身体。顾惜朝猝不及防，抽一口凉气，整个人惊得一跳，胳膊在窗棂上重重的一撞，然后一跤坐倒。
他的脸都惨白了，说不出话，叫不出声，戚少商倒吊着，脸冲着他，本来还咧着嘴笑得得意，见他模样不比往常，也有些着了急，赶紧胳膊使力荡下房檐。他本是想直接跳进窗户里面来的，一低头看见炕上铺的干干净净的细白缎子大褥子，旁边还摆着个矮炕几，明光锃亮的。伸进来的脚忙不迭的缩回去，先坐在窗台上脱了靴子，再进了来。
他想扶顾惜朝，顾惜朝脸色难看至极，一掌摔开他，退到炕头靠墙坐下，黑着脸，不说话。
戚少商“嘿嘿嘿”的讪笑，自己也有些脸红，讷讷的四处看看，没话找话说：“你的屋子，挺好啊。”
顾惜朝狠狠地白他一眼。他这屋子是个套间，外间是书房，书架桌几摆得比较满，里间却不过就是个卧室，他喜简不喜繁，没什么家具摆设，本来不大，看着也空荡荡的，不知道戚少商那个“好”从何而来。可是戚少商说开了第一句话，仿佛轻松了很多，又笑道：“想见你一面，比见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大小姐还难。”
顾惜朝冷笑：“可不是，戚大当家想见哪个千金大小姐，人家自然会自己跑出去给你见。江湖上不是有话么，嫁人当嫁戚少商。”话一出口便后悔，倒像是专为这句话不高兴似的。好在戚少商听了，却只是看着他，笑一笑，并没立刻揪着不放，他赶忙整一整脸色，道：“你要见我，好好地书房外面下帖子不行么，干嘛非要大半夜的装神弄鬼？”说着将戚少商从头到尾的打量一番，眼神鄙夷，冷笑着又道：“戚大当家的不是自夸正大光明，走夜路从不穿夜行衣么？”
戚少商拉着自己夜行衣的衣襟看看，笑道：“那要分做什么。我自己有了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只好不敢再说什么正大光明了。”
顾惜朝冷笑薄怒：“大当家的倒还真是直率。”戚少商笑道：“那是，我直肠子嘛，有什么说什么多痛快，老是拐着弯儿的说话多累啊！”顾惜朝顿时发怒，气狠狠的瞪着他。
戚少商给他这般恶狠狠地瞪着也不知多少次了，就算他那眼神锋利好比刀子，也该被割习惯了，早就不痛不痒，只是笑道：“你把手给我，我看看你的内息怎么样，有没有强一些。”
顾惜朝垂下眼，不说话，依言把手递给他。他按住掌心，另一手合掌，沿手腕、手肘一路上去，拍遍所有穴道，最后停在肩井穴上，试一阵，又用食指去试他耳后的玉枕穴，最后是大椎穴。这两处都是人身上三十六处死穴之一，真气透下去，经脉通畅与否立刻便能试出来。
他试过后，笑着“咦”一声，说：“恢复的不错啊，通畅无阻啊，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顾惜朝淡淡的说：“是晚晴。是她每天一早一晚，为我施针引脉，每次一个时辰。十多天来，从不间断。”
他低着头，躲开着戚少商的目光，没见到他脸上笑容怎样慢慢的带上些苦涩。他今天本是心情很好的。他之前多少次想见顾惜朝，总是遇见这样那样的阻拦；最后只得这样偷偷地过来，没想到一路畅通无阻。虽然把顾惜朝吓一跳，两人却还算是相安无事，而且顾惜朝竟然就那么自然而然的让他试要害穴位，对他毫无防范，这都是让他心情好的缘由。谁知道忽然之间那个名字又跳出来，挡在面前像一堵没有形状的墙。
两人一时都有些无话可说，好在戚少商马上就吸一口气笑起来：“通畅了就好。我再输些真气给你，丹田里没那么虚，自己练功也就容易些。”他说着盘膝坐好，对顾惜朝抬抬下巴：“你倒是坐好啊！”
顾惜朝慢慢的摆好了打坐的姿势。两个人面对着面。戚少商忽然又有些忸怩起来，笑道：“经脉通了，输真气给你，也就不能像之前，从胸前或者肩膀上……”
顾惜朝说：“我知道。”
他说着闭上眼睛。戚少商深深地吸一口气，慢慢伸出手，按住他小腹脐下三寸，丹田的位置，闭上眼睛，开始专心运气。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夜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