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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惜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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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凉风吹在热辣辣的脸上,似乎热辣辣的大脑也清醒了许多。他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一边胡乱挽起了头发。到他回过神,看着周围想知道自己在哪里的时候,发现李克用的帐篷就在眼前。
他下意识地走进去。李克用站在地图前面,回头见他来了,一笑,说道:“惜朝来了?还在伤心么?好啦,过去就过去了,自己坐罢。”说着,手里举着炭条,在巨大的羊皮地图上画了一条短粗的线。
他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说与顾惜朝:“你真不应该放弃晋阳的。你知道吗,父帅不想真的与唐廷仇恨坐实,我却希望能做出一番新的天地来。男儿汉大丈夫,岂能称臣于一个无知小儿?”
顾惜朝心不在焉的“嗯”。他到矮几后面的榻上跪坐下来,忽然间只觉得说不出的疲惫。他向前俯在矮几上,半边脸颊蹭到衣袖的布料,还是火辣辣的痛,可是他已没有力气直起来换另一边。李克用背对着他,全部的注意力仿佛还在地图上。
“晋阳拿不下来,我打算回蔚州去休整一段时间。我刚刚派人给晚晴消息,要她迁回蔚州,毕竟那里才是我的地盘。你打算什么时候与她成亲?”
顾惜朝哼出一句:“再说罢。”
李克用回头看看他,微笑道:“累的话,躺下来睡。”顾惜朝懒得回答;李克用又回头去研究地图,他轻轻地道:“那个戚少商,究竟和你有什么纠葛?你知不知道,每当他在你身边时,那双贼眼简直恨不得长在你身上。”
顾惜朝含含糊糊的道:“什么纠葛,杀人的纠葛罢。”
李克用一笑,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上安心了好多。他出一口长气,说道:“我却担心云州周围的那些人。幽州的李可举,吐谷浑的赫连铎,还有咱们那位好叔叔安庆,哪一个是好东西?我都很奇怪他们到现在还没有来合兵应召征讨,不过想来,一待他们商量好了各自如何分赃,也就是转眼的事了。”
顾惜朝一动不动的趴伏着,李克用的话句句听在耳中,却没有一句听进了脑子里,迷迷糊糊的想着,要打,就打好了,谁怕谁?左右不过还是血流成河而已……
他忽然出声,声音含糊的自己都听不太清楚:“克用哥哥,杀人……究竟对不对?”
李克用回头看看他,心中有些纳闷,笑道:“杀人对不对?这个问题我从没有想过呢。”
顾惜朝低声道:“戚少商说……”说什么?他说不下去,胸口生生地闷着,压着,几乎出不来气。李克用叹一口气,道:“他说真英雄要仁义行侠,不能随便杀人是不是?哼,真没有白叫一声‘戚大侠’。”顾惜朝低低地道:“他说,别人活得好好的,凭什么被你杀了?我觉得……他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
李克用嗤笑一声,他俯身在地图上又画了几个圈,以备忘,口中冷笑道:“昨晚在晋阳城,他也没少杀人罢?乱兵,乱兵就不是人么?乱兵也有父母兄弟妻儿,凭什么就要被他杀了?”
乱兵也有父母兄弟妻儿,凭什么就要被他杀了?
顾惜朝怔怔地望着李克用。
他从没有想过。昨夜在晋阳的乱兵,岂非也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他们不是也会有亲人?他们的故乡一定也有人在眼巴巴地等着他们回家。
李克用道:“他若再与你叽歪这些没用的废话,你便问问他杀的人难道便不是人!”说着,随手将碳条扔在一边,回身道:“这些君子大侠,脑子里考虑问题的方式很奇怪。你若是信他的,这么一个乱七八糟的世道,干脆不要活下去,自己一刀抹了脖子算了——惜朝,你的脸怎么了?”
顾惜朝没有注意到自己早已经坐直了身体。他听着他的话,发着怔,眼睛睁得大大的,长长的头发没有挽好,凌乱的披在肩头,他忘记了遮挡脸上的指痕。他皮肤很薄,很软,哪怕只是不小心划一下都会红红的肿上好大一块,何况刚刚挨的是戚少商那么狠那么重的一巴掌,现在半边脸颊都已经高高的肿起来,四个又红又粗的指痕清晰可见。
李克用脱口问完,又愣一愣,才真的意识到那些红指印是怎么回事,顿时熊熊的怒火一路烧上了头。见顾惜朝慌慌张张的举手挡住了脸,起身便要逃走。他如何能让?抢过去拦住了他,叫道:“干什么,挡上就看不见,就没有了?”顾惜朝狠狠地挣开,李克用知道自己的功夫,与他相差太远,他要走,自己是拦不住的。可是这一口气憋在胸口,要他吞下去,除非他立刻死了!
他狠狠地抽出佩剑,叫道:“我这就点兵,把那混蛋抓起来五马分尸!”说着大步便往外走。顾惜朝慌忙拉住他,怒道:“你干什么去?你怎么知道……”
话没说完,喉头像堵了什么,说不出来了。李克用冷笑道:“你不用想着维护那小贼!当我不知道么?除了戚少商,别人若作出这等好事,早就给你一斧杀得干净了!哪里还会跑到我这里来找这点安慰?”
顾惜朝被他说中了心事,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李克用看着他的神色,心中气苦得只想杀人。当下也不管顾惜朝还在死死的拉着自己,劈手甩开牛皮帐帘,两人拉拉扯扯地到了帐外,都是一怔。
戚少商在外面,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了,看来两个人说的话,一字不漏,都得让他听了去。看到顾惜朝出来,他一张圆圆的脸也是白了白,嘴唇动一动,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顾惜朝也避开了他的目光。李克用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一时间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二话不说,长剑一挺,便直直地刺去。
戚少商侧身让开,李克用虽只是上阵打仗的功夫,反应能力却是一等一,不待招数使老,长剑横推,戚少商依然只是让开。他看着顾惜朝说道:“我有话要对你说。”
李克用大怒道:“想说话,下辈子吧!”手上不停,一剑跟着一剑,一招紧似一招。逼得戚少商只得连鞘举起青龙剑架住。李克用怒笑道:“好小子,还敢还手!”其实戚少商年纪比他大得多,可他满口“小贼”“小子”的叫,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顾惜朝见戚少商并不真的出手,料想他身为黄巢的使者,不会真把李克用怎么着。这两人架打得颠三倒四,谁有那闲工夫看这个热闹?回身便冷冷的拂袖而去。
据说,后来,李国昌带人赶到,斥责了李克用,这场架才算打得无疾而终。沙陀兵营开始整理行装,打算回蔚州去修养一段时间。
戚少商也带队准备离开了。可是离开之前,他必须去找顾惜朝谈一谈,他似乎有无数的话想对他说,脑子里没完没了来回转的全是要对他说的话,可是每次找到他,看到他,又完全不知道如何开口。
顾惜朝也从来没给过他机会开口。他总是那么一副冷冷的爱答不理的样子。他本来就爱躲在帐篷里不出来,三乱走了之后,他出来的时候更少了。
沙陀兵就要拔营起寨,撤兵而走。戚少商不能再拖延,他最迟在沙陀兵撤兵时就得告辞,所以他今晚必须见到顾惜朝,必须跟他说话,哪怕只是一句对不起,哪怕顾惜朝根本不要听他的对不起。
他悄悄的去了顾惜朝的帐篷。发现顾惜朝也在整理行装。
他躲在他帐篷的侧边幽暗处,几次想要进去,又不知道进去能说些什么,左右为难。只听着顾惜朝一件一件整理三乱留下的东西,分送给几个跟着他伺候的老兵。他似乎有些懒懒的,很少能听到他开口说话。好一阵,忽然门口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李克用走进帐篷,有些不高兴,却依旧笑问道:“惜朝,干什么呢?”
顾惜朝说:“没什么,没用的东西送人。”
只听李克用停一阵,骂道:“那几个什么乱的小兔崽子,他妈的这么给脸不要脸。咱们对他们多好,哼,最瞧不上的就是这种忘恩负义的家伙!”
顾惜朝淡淡的说:“他们爱怎么样是他们的事,从此我也少几个麻烦。”
李克用连忙应道:“那是,身边跟着几个小鬼,功夫又不怎么着,着实是麻烦。”停了好一阵,方才又讷讷的说:“那个……你真的要走啊?”
戚少商听到这里,一怔,更是竖起了耳朵。
顾惜朝说:“当然真的要走。学了师门的功夫,就得服从师门的规矩。不然凭什么叫那一声师父呢。”
李克用愤愤的说:“那个云师傅,不知道发的哪阵邪风。好好地突然拿什么师门规矩压人。哼,师父哪里有父亲大?我叫父帅给他写封信,好不好?就说我们这里不能缺了你……”
顾惜朝哈哈一笑,声音中却没什么笑意,似乎只是为了笑给李克用看。他淡淡的说道:“你和父帅又会有什么不能缺了我的?”
李克用闷闷不乐的,过一会忽然又想到好办法,拍手道:“有了!回头我叫晚晴去和云师傅说,就说你们要成亲……”
顾惜朝微笑道:“晚晴说了不成亲的,再说晚晴比我还不肯骗师父呢。”
李克用没了主意,很不高兴,便去抱怨天气又冷又干。顾惜朝收拾好了东西。打发走了几个老兵,说道:“克用哥哥,我这就要走啦。父亲那里我已经辞行过,你陪在他老人家身边,别忘了时时提醒他吃药。”
李克用闷闷的道:“嗯,我知道,回了蔚州还有晚晴在,你不用担心。”顿了顿,依依不舍的道:“你当真不能不走么?”
顾惜朝不说话,大概是摇了摇头。李克用长长地叹一口气,说:“那你放心走罢,父亲和晚晴都不用担心,有我呢。”顾惜朝答应了,两个人一齐出了帐篷,用沙陀人的方式拥抱一下,然后有士兵牵过顾惜朝的坐骑。他飞身上马,与李克用最后告别,打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