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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火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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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府很好认,因为现在正有大群乱兵举着火把闹嚷嚷的往那儿赶,若不是他们沿途抢劫放火,只怕早就将刺史府夷为平地了。他不愿戚少商所赠的马匹陷于乱军之手,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下了马,在马屁股上拍一巴掌,看那马儿向来路奔去了。
刺史府不过也是那么高的墙,那么大的门,顾惜朝越墙而过,只见偌大的刺史府黑乎乎静悄悄的。
唐代的官员府邸建筑都差不多。顾惜朝先到了最近的下人房,一脚踢开,屋里有人的声音惶惶的叫将起来。顾惜朝怒道:“你们躲在这儿做什么?乱兵眼看要进来了,你们躲得了么?”说着快步冲进去,一手一个,将几名家丁从角落里提出来,问:“你们家老爷呢?”
家丁们早就吓破了胆子,一人两腿筛糠般地打着战,颤声道:“不不不,不知道……”顾惜朝连推带搡将这几人赶倒外面的院子中,高声道:“你们都给我看清楚,我可不是什么乱兵!我是来救你们的!乱兵眼看就来了,你们只顾自己躲起来,刺史大人平时对你们不薄,难道就眼看他在乱兵手里死无葬身之地?”
一名老仆发着抖道:“公子,我们和您无冤无仇……”顾惜朝脸色一变,道:“我只要刺史大人的下落,你说是不说?”那老仆苦着脸道:“小的实在不知道……”顾惜朝心中恼火,脸上却笑了出来,道:“你不知道?”手中长剑反手指向旁边另一名少年仆人,又问道:“你不知道?”
忽然大门外乱糟糟的喧嚷起来,天空红得像在燃烧。众家丁齐声喊道:“乱兵来了!”再顾不上顾惜朝,连那被他指着的仆人也忘了眼前的剑。似乎隔着一道高墙一道厚门的乱兵,比这个举着明晃晃长剑要杀人的少年可怖得多。顾惜朝一咬牙,冲到大门边,一剑砍断了门闩。
他一剑之后立刻抽身,躲在门后。乱兵这时正在撞门,不提防门闩已断,当先几十个人哇哇怪叫着跌进门内,后面数百乱兵随后一拥而上。
顾惜朝贴墙站着,刺史府大门向里开,乱兵冲进来的时候与墙壁形成一个极小的夹角,幸好他虽高挑,却纤细,站在那里忍着挤压的时候,忍不住想到戚少商,那家伙日子一轻松就胖,今天如果是他站在这里,怕是要被挤成肉饼了。
进入刺史府的乱兵竟然没有分派任何人在府门外。顾惜朝沉着脸,将身前的门,缓缓推开一个小小的缝隙。他看着乱兵们冲破一间间房屋,再将找到的、刺史府的仆人一个个拉出来乱刀捅死。他们兴奋的大喊大笑,火把照耀下那些年轻的脸,没有属于人类的表情。
他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没有用了,他犯了一个大错误。他本来想士兵们冲进来之后第一件事会去找刺史大人,然后他只需要救下他,杀人很容易,救人也不会困难。可他是第一次这样近的看着士兵的哗变,原来,并不是他原来想象的那样,有组织,有领导,不,这根本就说不上是军队和军人的行为。他们根本也不再是大唐帝国的军人,他们只是一群劫掠嗜血的禽兽。
他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乱兵已经充斥了刺史府的每一个角落,也许刺史大人早已经被他们杀害了。而再听着那些惨叫,那些哭嚎,他会受不了。他一个人,杀不光这数百的乱兵,也救不完这许多只懂得逃的人。
他侧身悄悄出门,没有人看见他,也没有人注意到刺史府的大门悄悄关闭。顾惜朝已经找到一把铜锁,他将大门严丝合缝的锁上。沿着高高的墙,很快他找到了其他的门,统统在外面闩死。他也找到了马厩的位置,而腰间还有用剩的火油。纵身跃上墙头,看得见士兵的火把,刺史府里面一片狼号鬼哭声。他撇着嘴角笑了,马厩,柴房,厨房,下人房,主人房,这连片的建筑布局真妙。更妙的是这位刺史真是个爱民的好官,他的府邸很简朴,竟然没有亭台楼阁,没有假山池塘。
他将火油高高的浇在草料堆上,巧的很,居然还有一匹骡子拴在那里。他没忘往骡子尾巴上洒了一点油。之后飞刀切断拴骡子的绳,再一个火折子扔下去。
这里没他的事了,死与活,看各人的造化罢了。现在他需要做的事情是找到戚少商,还有,不要让他知道是自己点燃了刺史府的这把火。
他四下看看,大致认一认了方向,使轻功跃上屋顶,穿过晋阳城被火光映红的黑夜。晋阳毕竟是他很熟悉的地方,找到戚少商他们不过是轻而易举。
他忽然发觉有什么不对劲。
足尖踏在楼宇的顶上。这户人家一定富贵无比,楼顶上盖着琉璃瓦。他假装立足不稳,险些滑一跤,趁机扭头一瞥。这一瞥之下,大惊失色,真的差点滑倒。他慌忙定住身子,脚下力气大了,格的一声,踏碎了两片琉璃瓦。
身后果然有人。
就在他身后不过三尺远。
戚少商这个时候在等,等待乱兵。
他现在所处的地方,叫做“高家园子”,高家园子的主人高不拔是晋阳最大的商户,手里握着东起辽东,西至于阗的一条长长的商路,这条商路上每年往返的货物价值,差不多能顶大唐帝国三分之一的国库。可惜即使这样,高不拔也只不过是个商人而已,他的府邸不能叫做“高府”,只能退而求其次叫了“高家园子”;他以为晋阳的刺史也好,河东节度府也好,都该派重兵保护他的园子,因为他控制的商路是那么重要。可是真正闹起兵灾来,却还是没有一个人想到他。所有的官长都自顾不暇,你的地位很重要么,有什么关系?你越有钱,越容易遭难。士兵的刀子永远认不出你是谁,你死了之后,运气好也许可以得到三尺黄土埋枯骨,运气不好就只有喂狗。
高不拔直到这个晚上才终于如梦初醒,明白了这些道理。所以息红泪找到他之前他正带着一大堆家人在地窖里拼命的挖,也不知道他挖的那个大坑究竟是准备埋金银珠宝,还是不过是为了埋自己。他本已吓得发疯,可是当息红泪出现在面前之后,他还是冷静了下来。他名字叫做不拔,自然一毛不拔,逼到极处,拼命也不怕。
他组织起了仆人和伙计,赫连春水和戚少商到了之后,每人都分了兵刃。高不拔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一旦冷静下来,好好地思考,竟是聪明绝顶。他出了一个主意,大家自行抵抗乱军,将来碰到一个不讲道理的节度使,搞不好还要负罪责。他想到的主意就是去找一个晋阳城中最有威望的人来做带头人。这个人名叫李轶之,是宗室子弟。
李淡之走进高府时的样子,完全不像一个出身宗室、养尊处优的翩翩浊世家公子。他全身披挂,手执长刀,一脸的杀气腾腾。
他已经分派了童仆与客卿,誓与晋阳数十万百姓共存亡。
戚少商一半的心稍微有些放下了,另一半却还高高地吊着。
一切似乎都进行得很顺利,很有条不紊。只是除了一个人不在。
戚少商在担心。他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这实在有些多余,这一整个晚上,根本就没有过任何好事。
他们很快集结了一支三百人的队伍,由赫连春水、息红泪、穆鸠平和李淡之四人分别带队前往四方。戚少商、张乱法带着高不拔手下的仆从以及周围市坊的商人伙计在街口用麻袋装土堆起了工事。这里本是晋阳最繁华的地方,早有消息说城内的乱兵都在往这边来。好在四股乱兵并不是一路,碰上了要开打,碰不上想必也要忙着一路抢劫。远处的天空红得像要滴下血来,高不拔喃喃地道:“他们烧了冯大人的府邸。”
戚少商心里一凉,急道:“你说什么?着火的是刺史府邸?”高不拔点头道:“那个方向着起这么大的火,除了刺史府,没别的地方。”
乱法在一边,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撒腿便往那个方向跑。戚少商几步赶上了他,单手揪住他的衣领,叫道:“你去干什么!”
乱法哭叫道:“放开我!我要去找公子,公子要是还在刺史府怎么办?”戚少商怒道:“你乱说什么!你家公子是何等厉害人物,就是真在千军万马之中他也一样能安然无恙!”乱法拼命挣扎起来,叫道:“你安的什么心,难道我不知道!你恨不得公子死,公子要是被烧死,被乱兵杀死,天底下没有人会比你更高兴!”
戚少商只觉的胸膛里的火烧得一颗心都要焦掉,他狠狠地将乱法一推,推的对方站不住,后退几步一交坐倒。戚少商沉着脸道:“再让我听见你说一句咒他的话,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乱法哪里吃得住他这一推,眼前一阵阵冒着金星,可是天性就是倔强。他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扑上前就要厮打。戚少商向后退,高不拔怒道:“别闹了!乱兵来了!”
他们已经看到了照亮半个天际的火把。几百个乱兵,没有人带队,也没有人指挥,就那么乱冲乱撞地向这边来了。
戚少商沉声道:“是男人的,跟我冲上去杀!”呛啷啷青龙剑出鞘,当先向黑压压的乱兵冲去。
高不拔叫道:“不想死的,跟我冲,杀一个够本儿,杀两个有赚!”他身后的仆从、伙计、商人和坊中的居民,约有七八十人,齐齐发一声喊,举起手中的武器,也许是长剑,也许是大刀,也许不过是柴刀斧头,可是人人奋勇,人人当先。他们都早已受够了城中军人的欺凌,更不愿眼睁睁的引颈就戮。
在伟大的唐帝国苟延残喘的那最后几年,南方有起义,北方有乱兵;普通的百姓求一日平安而不可得。朝廷官员要剥削,更不堪其苦的是藩镇军政府的压榨;日子过不下去,便去做强盗,揭竿造反,然后再去劫掠其他地方的百姓;而四处豪杰并起的结果,却又是藩镇势力的更渐壮大。
整个国家就处在这样永无休止的恶性循环之中。晋阳的这一次兵乱,史册上清清楚楚地记下了一笔:“坊市民自共击之,乃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