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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城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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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狠狠地抽了一鞭。
他的马已经算是千里挑一的良驹,而且着实已经跑得很快,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再加鞭。
就像抽的不是马屁股,而是人屁股一样,可能多抽几下,解解气也好。穆鸠平跟在后面却已有些看不下去,喊道:“大当家,少抽几鞭,马屁股都见红了!”
晋阳城已经就在眼前了,巨大的城,阴沉沉的城墙,高祖李渊的起兵龙兴之地,城头上笼着不祥的阴霾。这是九月里一个晦暗的傍晚,城墙垛口上,竟然不见一个守军。
戚少商纵马沿护城河奔驰。若在从前,晋阳城守军见城墙下有人纵马,乱箭早就纷射而下了;可是这一天,他绕了大半圈,依然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静悄悄的,死沉沉的,几个城门外巨大的,悬在半空的吊桥罩在护城河上,压抑之极。
他有不好的预感,正想原路回穆鸠平那边,忽然却听见有人呼斥打斗的声音,他一边拨转马头,一边倾听,一个少年的声音,依稀有些耳熟。
——不是顾惜朝身边四乱的哪一个吗?
忽然间恍然,也大吃一惊。他急忙再加鞭。很快,穆鸠平和自己的随从们乱七八糟的身影就在前方了,只是怎么有个人,穿了青?
他的心狂跳起来,很想立刻冲到那人身边,可是忽然就舍不得再抽可怜的马儿一鞭。他轻轻一夹马肚子,那马儿仿佛知道主人的心意,转眼跑得快极了。
顾惜朝已经瞧见了戚少商远远的纵马奔来,乱法还在跟穆鸠平一边吵嘴,一边对打,他自己本来懒得跟穆鸠平动手,戚少商的随从也不敢跟他动手。但是戚少商既然来了,他就偏偏要给他一个好看。当下一手执缰,另手一翻,银色的短棒出现在手中,正是他小斧的柄。
神哭小斧可以做暗器用,也可以装上柄做短兵刃用,而小斧的柄单使出来,还可以用作点穴镢。他冷不防的提缰向前,与穆鸠平二马交错,小斧的柄无声无息的向旁边轻轻一送,穆鸠平“啊”的一声大叫,又高又壮的身子直僵僵的落于马下。
本来若论真实武功,穆鸠平再不济也不该这么一招即中,只可惜他的武功太老实,顾惜朝与他对敌过太多次,对他的一招一式早就烂熟了。
戚少商远远的见穆鸠平落马,吓一大跳,胸腔里心脏突然变得死沉死沉,好像跳也跳不动了。这可是他连云寨剩下唯一的兄弟……顾惜朝,又一笔血债!结果他奔近一看,穆鸠平直挺挺躺在尘土里面,嘴巴大大的张成“啊”字形,大大的眼窝里面大大的眼珠骨碌碌的转啊转。戚少商松口气,满心满肚子忍不住的笑意满满的堆在了酒窝里。
他且先不理穆鸠平,对顾惜朝说道:“你来了。”顾惜朝哼道:“我来了,怎样?”戚少商笑道:“你来了好啊!你是诸葛亮,我是臭皮匠。”顾惜朝冷笑道:“先别高兴得太早,我是专来给你收尸的。”
戚少商微笑道:“好。”顾惜朝奇道:“好什么?什么好?”戚少商说道:“你肯为我收尸,就已很好。”顾惜朝便不再说,斜眼瞄向地上的穆鸠平,戚少商忙道:“老八莽撞,我代他向你道歉。”
顾惜朝哼一声,说道:“他怎么莽撞了?他骂我的话,和大当家骂的如出一辙,你们两个背后没少说我坏话阿。”戚少商苦笑道:“好,那我和老八一起,向顾公子道歉,求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老八这一遭罢。”
顾惜朝哼哼冷笑,说道:“手指头长在你自己手上,你要给他解穴,我管的着么?”说着,纵马向前,昂首望着城墙,对乱法说道:“乱法,招呼清风。”
乱法应了,举头向天空做了长长的一生唿哨。这时戚少商解了穆鸠平的穴道,他从地上灰头土脸的起来,怪叫道:“大当家!你干吗跟这小子道歉?”
戚少商斥道:“老八,不要多嘴,晋阳城百姓还要靠顾公子神机妙算活命。”穆鸠平翻着白眼,道:“他会救人性命?哼!他不去趁乱杀人放火,才真叫做谢天谢地。”
顾惜朝哼道:“说得对,我正是要进晋阳城去教人杀人放火!”
穆鸠平叫道:“大当家,你听,怎么样?怎么样!”戚少商给他说得心里打鼓,向前低声道:“顾惜朝,你再杀人,可别怪我不客气!”顾惜朝狠狠瞪着他,乱法忽然欢叫道:“公子,清风回来了!”
戚少商等人都听见了清越的鹰啸声。仰头只见一只黑色的大鸟直直俯冲下来,片刻间打个盘旋,落在顾惜朝伸出的长剑上。鹰爪上带着一片小小的木片。顾惜朝取下看看,转头对戚少商说道:“你与息红泪他们如何联络?”
戚少商回头对一名随从道:“取鸽子出来。”那随从随身带着一只大藤箱,这时打开,里面是四五只信鸽。顾惜朝瞥一眼,笑道:“冲天大将军的装备挺齐全嘛。”说着,取出小刀,先将木片上的字迹尽数刮干净,接着又划上了几个字,绑在鹰足上,振臂喝道:“去吧,去找师父!”
清风扑打着翅膀去了。顾惜朝又道:“戚少商,给息红泪消息,要她去晋阳城中醉仙酒楼找一个喝了七天酒的老酒鬼,万事听他差遣。”戚少商问道:“老酒鬼?那是谁?你师父?”顾惜朝不再理睬,他只得拔剑割下一片衣襟,照他说的写了,放出了信鸽。
这时候戚少商,穆鸠平,再加上那二十名随从,二十二双眼睛齐刷刷的看着顾惜朝。顾惜朝奇道:“你们看我做什么?”戚少商问道:“接下来怎样做?”顾惜朝手一摊,说道:“接下来我也不知道怎样做,只有等。”
穆鸠平急道:“还等什么?晋阳城还不知道乱成了什么样子……”顾惜朝冷笑说道:“啧啧,我还不知道穆八爷还是个行侠仗义的好汉。好啊,你愿意行侠仗义,你便进城去,好走不送。”穆鸠平气得乱叫,戚少商说道:“老八,莫要再多说!我们只能等,等红泪小妖他们想办法打开城门。”
顾惜朝一怔,看看戚少商,当他目光递回来的时候,他却躲开了,提缰纵马慢慢地溜达到了一边去。
天慢慢的黑下来。
这白天死气沉沉的城,在天黑之后,越发黑暗的像要连仅剩的星光也吞噬掉。穆鸠平早已不耐烦,在地上走来走去。顾惜朝和乱法一块并肩盘膝坐着,他时不时的拿着长矛比量比量,戚少商斥了他几次,无效,只好自己也坐到了顾惜朝的身边。
在城墙的阴影下,人和人面对面,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在深秋清冷的夜风里能感觉到身边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温度和人气儿。顾惜朝的呼吸,很轻,很浅,可能有点冷,时不时的会吸吸鼻子,戚少商很想把自己外衣脱下来给他披进斗篷里面去,可是,说真的,不敢。他分心思去回想过去两年里发生的那些事,感觉怒火又渐渐的出现在胸臆间,方才有一点点安心。顾惜朝,迟早,我也是要杀你报仇的,只是……不是现在。
顾惜朝忽然起身,沉声道:“看天!”
晋阳黑沉沉的阴影上方,天空的某一个方向,星光黯然,深蓝的天幕猩红的颜色由淡转浓。顾惜朝慢慢地说道:“那是城中校场火把的光。”
不待天亮,乱兵就会在城中哗变。而城门紧锁,百姓也好,士兵也好,逃不走,出不去,只有两条路走,要么死,要么杀。这隋代以来陇右最大的城市,转眼就会成为人间地狱。
顾惜朝说道:“城中现在一定很乱,我叫师傅一定要打开东门,但是很难说能不能成功。即便成功,倘若进不去城楼,也别想放下吊桥。大当家的,你还记得我的小斧吗?”戚少商一瞬间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他举着斧头,乱刃中穿花蝴蝶般出招的样子,点点头,低声道:“我一直记得。”
顾惜朝说道:“小斧虽锋利,我的功夫是巧劲,力量终究不够。大当家的,你附耳过来。”戚少商依言走过去,黑暗中他的嘴唇离自己的耳朵只有那么近一丁点的距离,感觉着他呼出温暖的气息,还有发间颈上香料的味儿,只要稍微一动,就能蹭到他凉凉的嘴唇。顾惜朝突然向后一缩,怒道:“你别动来动去的好不好?”
戚少商满脸火烫起来,幸好是黑夜,别人什么都别想看到。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再说一遍吧。”
顾惜朝在他耳边说的,是神哭小斧的发力方式和心法口诀。戚少商的记忆力很好,顾惜朝只说了一遍,原本就已记住了,但生怕自己记错,又要他再说了一遍。说完之后,在心里默默的想一想,要来顾惜朝的小斧头,试着使力一发,第一遍小斧飞进了荒草丛,第二遍险些落进护城河。顾惜朝骂道:“笨蛋!”戚少商第三次再试,终于这一次小斧远远飞出后兜了个大圈子最终又旋回他手里。
他使巧劲收回小斧,忍不住得意洋洋的看一眼顾惜朝,虽然天黑得看不见他的神色,却料知一定很好看。顾惜朝哼道:“侥幸而已。”但心中却不由得佩服,戚少商果然是学武的天才。
他忍了气道:“大当家的,你先运力,飞小斧砍断吊桥的缆绳。”戚少商答应了,看着吊桥上粗如成年男子小腿的缆绳,气沉丹田,心里很想学着顾惜朝发斧头时飘逸好看的样子,但是丹田的力量灌注进手腕手掌,不由自主地便马步一拿,黑夜中只见一团银光向缆绳飞去。
众人都摒住了呼吸。小斧毕竟太娇小,即便戚少商内力很浑厚,又怎么能确定能砍断缆绳?搞不好反会卡进缆绳里面。连顾惜朝心里也是不能保证。但只听“嚓嚓”的一声轻响,接着古老的吊桥“咯吱吱”的呻吟出声,银光盘旋闪耀,小斧回飞,成功砍断了一根绳。
顾惜朝抢着一跃,想要接住斧头。戚少商吓了一跳,叫道:“不可!”话音未落,顾惜朝人在半空,身影突地一转,小斧从他腋下疾穿而过,众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布帛碎裂的闷响。
戚少商运力接住小斧,一颗心已经快要跳到嗓子眼,顾惜朝踉跄落地,左臂护着右手臂,重重地“哼”了一声,声音中显得无比恼怒。戚少商慌忙奔过去,问道:“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里?”
顾惜朝早就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见他过来,怒道:“滚开!”他跃起之后,手一伸,刚感觉到小斧回旋带起的风声,便知道不对。他内功的精纯度比戚少商实在是差得太远,根本接不下这已灌注戚少商全力的一斧。好在他反应快,慌忙将手臂抬起数寸,否则这条手臂只怕是保不住了。
虽是如此,身上穿的衣服,除了斗篷跃起时被风带在身后,内衣贴着身,其他里面穿的广袖深衣,外面穿的青色长袍,右手衣袖都已经完全破碎掉。他举起看看,更是怒从心头起,当下三下五除二,将袍子和长衫都脱了下来,对戚少商一抬下巴:“把外衣脱了给我!”
戚少商正想着怎么让他同意穿自己的衣服,一听这句话,真是喜出望外,想也不想便解腰带脱了外衣,给他披上,接着问道:“再砍下一条么?”顾惜朝白他一眼,再一想他多半看不到,更没好气,道:“废话!”
乱法忽然道:“公子,你听没听到城里的喧哗声?”他天生耳力就比一般人好使的,顾惜朝和戚少商倾耳听去,顾惜朝只听到隐隐约约的声音,戚少商内力强,却道:“听到了!有喧哗声,有喊杀声!”顾惜朝怒道:“那还废什么话?快砍断另一根缆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