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书屋》桀鯔

4、不营业的夜晚

　　江小晚急匆匆推开店门，风铃发出杂乱的声响——她背上扛着三脚架，怀里抱着相机包，胳膊下还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有人吗？”她气喘吁吁地喊，“救命，救命！江湖救急！”

　　苏玥正坐在沙发上专心阅读。她抬起头，发现门口有一个扎着脏辫、身着宽松oversize卫衣的年轻女孩正在挣扎，模样像一只被器材束缚住的章鱼。

　　沈清从后院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沾着泥土的小铲子：“今天不营业。”

　　“我不是来买书的！”江小晚终于把三脚架卸下来，咚的一声砸在地上，“姐，借你地方用用，我电脑死机了，今天必须把视频导出来！”

　　她说话的语速极快，犹如连珠炮般。苏玥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时间——下午四点二十，这个时刻对她而言，曾经意味着“今日工作总结”和“明日计划制定”，然而，眼前这位女孩显然遵循着另一套时间体系。

　　沈清叹了口气：“后院有桌子。”

　　“谢了！”江小晚如获大赦，抱起器材就往后院冲，跑到一半又折回来，从包里掏出一袋东西塞给沈清，“给，咖啡豆，朋友从云南带的，手冲绝了！”

　　说完又风风火火地冲向后院。

　　沈清拎着那袋咖啡豆，看向苏玥：“江小晚。在这条街拍短视频的，偶尔来避难。”

　　苏玥微微点头，目光落在那袋咖啡豆上。沈清将咖啡豆放在柜台上，顺手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她总是这样，风风火火，像一阵过境的台风。”

　　“避难？”苏玥挑眉，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嗯，”沈清转身走向水池，边洗手边说道，“有时候是设备故障，有时候是灵感枯竭，还有时候……只是单纯不想面对某些人或事。”她的语气里没有过多评价，仿佛这一切早已成为某种默契。
　　苏玥的目光追随着后院的方向，江小晚已经在小院的木桌上摊开一堆器材，手指在笔记本电脑上飞快敲击，眉头紧锁，嘴里还念念有词。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街灯亮起微弱的光晕，映得整个书店都笼罩在一层柔和的暖意中。江小晚断断续续的咒骂声和器材碰撞的叮当作响，为这个安静的夜晚添了一段独特的背景乐。

　　江小晚的电脑屏幕上是未完成的视频剪辑界面。素材片段散落在时间轴上：清晨的菜市场喧嚣的烟火气；地铁里疲倦的通勤者倚着栏杆打盹；公园长椅上，一对老夫妻安静地坐着。

　　她的账号名为“晚风不营业”，简介中写道：“记录100种不上班的生活方式”。虽然粉丝数量不多，但极铁。最近一期视频中，她拍摄了一位辞职后开咖啡馆的前程序员，播放量意外突破了十万。

　　压力也随之而来。

　　后台私信里有人问：“你自己不上班，靠什么活？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技能或者隐藏的收入来源？”

　　有人质疑：“又是心灵鸡汤，真正的普通人哪有选择？每天朝九晚五、加班加点都只能维持生计，还谈什么选择？你这话说得轻巧。”

　　还有人直接说：“看你还能飘多久。”

　　江小晚从不回复这些评论。但她清楚，下期视频必须做得更好——画面更精美，内容更真实，情感更打动人。她承诺今天上传新一期视频，主题是“城市里的24小时书店”，可关键的一段采访音频却始终无法导出。

　　“该死……”她咬着嘴唇，又试了一次。

　　电脑发出抗议的嗡鸣声，进度条卡在78%，一动不动。

　　她抓了抓头发，脏辫上的彩色发绳被扯松了一个。正要暴躁时，身后传来温和的声音：

　　“需要帮忙吗？”

　　江小晚回头，看见苏玥站在玻璃门边，她的眼神里有种看不懂的东西——像是经历过风暴后，海面暂时平静，但深处仍有暗涌。

　　“你会修电脑？”江小晚挑眉。

　　“我……”苏玥顿了顿，“以前经常处理数据崩溃的问题。”

　　她走过去，在江小晚身边蹲下。

　　苏玥看着屏幕，手指虚点在键盘上：“可以让我试试吗？”

　　她的声音十分平静，不像江小晚那样流露出外放的焦躁。江小晚犹豫了两秒，侧身让开：“好吧，死马当活马医。”
　　沈清在前厅泡茶。

　　她选择了普洱茶，熟普，茶汤醇厚，正适合这将晚未晚的黄昏。泡茶时，她的时不时关注着后院的情况。

　　苏玥正蹲在江小晚的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灵活敲击。江小晚凑在一旁观看，一头脏辫几乎要扫到苏玥的脸上。苏玥似乎并不介意，专注地盯着屏幕，眉头微蹙。她的动作很稳，没有丝毫慌乱，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这个画面有种奇异的和谐。

　　沈清想起七年前，自己刚开书店的时候。第一个常客是个退休的历史老师，每天下午都来，只看不买。有一天他突然问：“姑娘，你这书店能开多久？”

　　她说：“开到开不动为止。”

　　老师笑了：“那我要活久一点，把这排书看完。”

　　后来老师真的每天来，渐渐地，书店成了老师第二个家，而他也成了沈清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但直到三年前冬天，他再也没出现过。家属来收拾他留在书店的茶杯，说老师走得很安详，最后一句话是：“我书架第二排那本《史记》还没看完……”

　　沈清把那本《史记》留在了原处，旁边放了一支老师常用的红色铅笔。

　　书店就是这样。人来，人往，留下痕迹，又带走一些东西。不是买卖，更像是某种时间滞后的交换。

　　茶泡好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江小晚瞪着恢复正常进度的电脑屏幕，眼睛瞪得圆圆的。

　　苏玥已经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音频文件损坏了，我用修复工具重组了数据头。你用的麦克风是RODE NTG3吧？这种枪麦在潮湿环境容易出问题，下次记得放防潮箱。”

　　“你……你以前做音频的？”

　　“不是。”苏玥摇摇头，“做产品。但处理过类似的技术问题。”

　　“产品经理还要会修音频？”

　　“当你的项目涉及音视频功能，而技术团队说‘这个bug复现不了’时，你得自己知道问题可能出在哪儿。”苏玥说这话时，嘴角有一丝很淡的自嘲，“不然就会被认为‘不懂技术’，‘需求不清晰’。”

　　江小晚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笑了：“姐，你说话好有‘职场感’，听起来好厉害。”

　　苏玥怔了怔。“职场感……吗？”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涩意，“也许吧，不过这词听起来总让人觉得有点疏离。”

　　江小晚挠了挠头，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讲话特别有条理，感觉什么事都难不倒你。”

　　苏玥抬起头，嘴角扬起一个淡淡的弧度，但那笑意并没有完全抵达眼底。“难不倒我？怎么可能。”她顿了顿，语气里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只是习惯了把问题藏在逻辑后面，这样别人就不会问太多。”

　　“挺酷的。”江小晚已经转回电脑前，手指飞快地操作起来，“谢了啊，救我一命。你这技能要是开个课，肯定爆火——《职场女超人的100种自救技能》。”

　　她说得漫不经心，苏玥却站在原地，心里翻涌起复杂的情绪。

　　职场女超人。

　　曾经，这是她追求的标签。要专业，要全能，要永远有解决方案，要从不显露脆弱。

　　现在从这个陌生女孩嘴里说出来，她却觉得……疲惫。

　　“我不是超人。”苏玥听见自己说，“我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习惯了。

　　江小晚回头看她，眼神里有探究：“那你现在呢？也不上班了？”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苏玥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给不出一个清晰的答案。

　　“我……”她看向前厅。

　　沈清正端着茶盘走过来，黄昏的光线在她身后铺开，像一幅温暖的画。

　　“我在休息。”苏玥最终说。

　　三杯茶放在院子的木桌上。

　　普洱的香气在暮色里升腾，混合着院子里薄荷和泥土的味道。江小晚终于完成了视频导出，长舒一口气，整个人瘫在椅子上。

　　“总算搞定了，现在就等上传就好了。”她嘟囔着，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检查最终效果。

　　“活过来了……”她闭上眼睛，“姐，你这院子真好啊，闹中取静。”

　　沈清没说话，只是把茶杯推到她面前。

　　江小晚端起就喝，被烫得嘶了一声，但还是满足地眯起眼：“茶。比我买的那些网红茶包强多了。”

　　“慢点喝。”沈清说，“茶要品，不是解渴。”

　　“知道啦知道啦。”江小晚嘴上答应，动作却没慢下来。她放下茶杯，看向苏玥，“对了姐，还没问你叫啥？”

　　“苏玥。”

　　“苏玥姐。”江小晚念了一遍，点点头，“好听。我叫江小晚，江河的江，大小的小，晚上的晚。我这名字吧，我妈说生我的时候天都快黑了，我爸还没赶到医院，她就随便起了。”

　　“不过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像是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江小晚笑了笑，眼神里带着一丝俏皮，“而且晚上也很安静，适合想事情。”

　　苏玥轻轻搅动茶杯里的茶叶，没有接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你拍视频多久了？”苏玥问。

　　“两年多吧。大学学摄影的，毕业发现不想进影楼也不想做商业拍摄，就自己瞎拍。”江小晚掰着手指算，“接过几个广告，饿不死。主要是我物欲低，一个月三四千就能活。”

　　一个月三四千。

　　这个数字在苏玥过去的认知里，可能只是一次商务宴请的开销，或者一件衬衫的价格。但江小晚说这话时，脸上没有任何窘迫或自卑，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坦荡。

　　这种坦荡让苏玥心里微微一震。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很久没有认真思考过“足够”这个词的意义了。而眼前这个女孩，却用一种轻松的姿态打破了她对生活的固有理解。

　　江小晚继续说道：“其实我觉得吧，人活一辈子，开心最重要。钱嘛，够用就行，多了反而麻烦。”她的语气很随意。苏玥看着她，目光中多了一丝探究，也多了一丝羡慕。这种简单而坚定的生活态度，是她从未尝试过的另一种自由。

　　“不会焦虑吗？”苏玥忍不住问，“关于未来，关于……”

　　“关于老了怎么办？病了怎么办？没钱了怎么办？”江小晚接过话头，笑了，“焦虑啊，怎么不焦虑。但我想通了——就算我按部就班上班，攒钱，买房子，就能保证不老不病不失业吗？”
　　她喝了口茶，继续说：“既然保证不了，那不如先过自己想过的日子。真到山重水尽那天……再说呗。车到山前必有路，没路我就挖一条。”

　　“你就不怕后悔吗？”苏玥低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后悔是难免的，”江小晚耸了耸肩，“但我更怕的是，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如果现在都不敢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以后回想起来，会不会觉得这一辈子都白过了？”

　　苏玥想起自己那些精心计算的五年计划、十年规划，那些风险评估和应急预案。她以为那叫“负责”，叫“成熟”。她曾以此为傲，认为这是成年人应有的姿态——沉稳、周全、不打无准备之仗。直到此刻，当某些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原有的秩序，她才第一次感到，那些被她视为“成熟”象征的计划，在真实而复杂的生活面前，或许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束缚。

　　但现在她突然想：那些计划里，有多少空间留给“意外”？留给“我突然不想这样了”？

　　“你爸妈不催你吗？”苏玥问。

　　“催啊。”江小晚耸肩，“但我脸皮厚，哈哈。我妈每次打电话，开头五分钟必骂我，中间十分钟讲别人家孩子多出息，最后五分钟叹气说‘随你吧’。我就听着，左耳进右耳出。”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苏玥注意到她说话时，手指不自觉地拨弄着茶杯。这个小动作无意中暴露了她的真实心情。

　　“那你爸呢？”沈清突然开口。

　　江小晚沉默了几秒。

　　“我爸啊……”她笑了笑，笑容有点淡，“他不太管我。小时候他总出差，见不到几面，现在退休了，天天钓鱼。我们一个月打一次电话，说些‘吃了吗’‘天气怎么样，别提多尴尬了。这还是在电话里，现实见面那场面堪称地狱，沉默之后还是沉默。”

　　她低头搅动着杯中的茶，像是在努力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关系。“其实吧，我觉得他不是不想管我，而是不知道怎么管。他那一套规矩和道理，好像在我妈那儿就失效了，更别提对我。”

　　江小晚顿了顿，声音轻了一些，“有时候我也想，要是他能骂我几句，或者逼我做点什么，会不会反而好一点？至少说明他在乎吧。”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眼神飘向窗外，似乎透过玻璃看到了某个遥远的地方。“但后来我又想，可能这就是他的方式吧——放手到近乎疏离，让我自己折腾，自己摔跤，再自己爬起来。”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安静，仿佛连时间都慢了下来。苏玥和沈清都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任由这个话题像细沙一样从指缝间滑落，却又留下一点点刺痛的痕迹。

　　苏玥看着江小晚侧脸在灯光下的轮廓，忽然觉得这个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女孩，或许也有自己的深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深海。表面波澜不惊，深处暗流汹涌。

　　视频终于上传成功。

　　江小晚合上电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搞定！为了庆祝，我请你们吃饭！巷口那家牛肉面绝了。”

　　沈清挑了挑眉，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提议有些意外，“你今天怎么这么大方？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她的语气带着几分调侃。

　　江小晚翻了个白眼，把手里的杯子随手放在桌上，“喂，我可是认真的！再说了，你借我场地，苏玥姐帮我修电脑，吃顿牛肉面怎么了？难道不应该犒劳一下吗？”她一边说，一边拿起外套往身上套，动作利落得像个风风火火的小旋风。

　　沈清慢悠悠地站起身，把椅子推回原位，“那我算是沾苏玥的光了，我可就不客气了。”

　　“苏玥姐，走吧！”江小晚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苏玥本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她看见江小晚眼中闪烁的期待光芒，那眼神像一汪清澈的泉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真诚。

　　“好。”她说。

　　江小晚欢呼一声，开始收拾器材。动作依然很快，比刚来时多了几分从容。

　　沈清站起来：“我去关店门。”

　　书店里已经暗下来，只有几盏小灯亮着。

　　“沈清。”苏玥轻声叫她。

　　沈清回头。

　　“谢谢你。”苏玥说，“让我在这里……待着。”

　　这句话没头没尾，但沈清听懂了。她点点头：“想来就来，随时欢迎。”

　　“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地方。”沈清轻声说，“一个不需要解释为什么来的地方。”

　　顿了顿，她又说：“江小晚那孩子，看起来咋咋呼呼，其实心思细。她第一次来书店，是因为失恋，坐在那个沙发上哭了一下午。”

　　苏玥愣了一下。

　　“后来她每次来，都带点东西——咖啡豆，水果，自己烤的饼干。”沈清说，“她说这是‘场地费’。其实我知道，她只是需要一个地方，需要知道有地方可以去。”

　　江小晚已经收拾好器材，正蹲在菜圃边逗那只橘猫，矜持地让她摸了两下，就走开了。

　　江小晚也不恼，笑着站起来。“沈姐，这小猫啥时候来的？叫什么名字啊。”

　　“它不需要名字，做它自己就好”沈清说完，锁上了书店的门。

　　江小晚歪着头想了想，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她拍拍手上的灰尘，说：“也是，名字不过是人类给它贴的标签，它自在就行。”

　　“不过啊，”江小晚眨眨眼，“要是哪天它愿意亲近我了，我可要给它取个超酷的名字。”她说完，又蹲下去继续逗弄那只橘猫，嘴里还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儿。

　　橘猫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尾巴轻轻一摆，像是在回应她的话，又像是完全不在意。

　　街灯昏黄的光像一层薄薄的纱，轻轻洒在三人身上，将她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摇曳、变形。巷口那家牛肉面馆飘来的香气让人忍不住加快脚步，而江小晚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她的热情点亮了。

　　沈清却显得格外安静，只是偶尔点头回应几句，目光始终落在远处模糊的街景上。她像是在听，又像是在想别的事情，那种若即若离的态度让江小晚忍不住停下话头，转而观察起她的表情来。

　　“沈姐，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啊？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江小晚试探性地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关切。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样的夜晚很难得。”沈清收回视线，微微一笑。

　　巷口的牛肉面店很小，只有四张桌子。

　　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看见沈清和江小晚就笑：“来啦！今天带朋友？”

　　“对啊刘叔，老规矩，三碗招牌牛肉面，一碗不要香菜！”江小晚熟门熟路地找位置坐下，抽纸巾擦桌子。

　　店面很旧，墙上的菜单是手写的，塑料桌布印着俗气的花纹。

　　面很快端上来。大碗，汤色浓郁，牛肉厚实，葱花翠绿。
　　“快尝尝，刘叔做面二十年了，祖传的手艺！”江小晚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

　　苏玥吃了一口。牛肉炖得软烂，面条筋道，汤头醇厚。简单的味道，但很好吃。

　　“怎么样？”江小晚眼睛亮亮地问。

　　“好吃。”苏玥点头。

　　“是吧！”江小晚满足地笑了，低头吃自己的面。她吃得很香，发出轻微的吸溜声，完全不在乎“形象”。

　　“小晚，慢点吃。”沈清忍不住提醒，嘴角却带着一丝宠溺的笑意。她伸手拿起桌上的餐巾纸，递给江小晚，“别又弄得满身都是汤渍。”

　　江小晚抬起头，嘴里还嚼着面条，含糊不清地回了一句：“没事，回家洗洗就好啦！”说完，她又低头继续对付碗里的面，动作依旧飞快。

　　苏玥看着她，忽然想起自己以前和同事吃饭的场景。大家总会不自觉地讨论工作，交换行业信息，话语间暗藏机锋。一顿饭下来，比开会还累，连咀嚼食物的声音都显得小心翼翼，生怕漏出什么不该说的信息。

　　但此刻，在这个油腻的小面馆里，她只需要感受食物的温度，和此刻的饱足。

　　“苏玥姐。”江小晚突然抬头，“你以后还来书店吗？”

　　“来的。”苏玥说。

　　“那就好。”江小晚笑，“沈清姐那儿啊，像都市里的树洞。你去多了就知道了，那儿藏着好多故事。”

　　沈清开口：“小晚，别说得我好像很神秘似的。我只是开了一家书店而已，没什么特别的。”

　　“比如？”苏玥兴致勃勃。

　　“比如有个老爷爷，每周三都来，只看武侠小说。他说他年轻时的梦想是当侠客，后来当了会计，但看武侠的时候，觉得自己身在江湖。”

　　“还有个女孩，准备考研，压力大到掉头发。她每次来就坐在角落背书，背累了就哭，哭完了继续背。上个月她考上啦，来书店送了一盒喜糖。”

　　江小晚顿了顿，又夹起一筷子面，“还有个大叔，总穿一件旧皮夹克，喜欢翻那些老相册。他说他在找一个人，但具体是谁，他没说。不过每次他走的时候，都会把桌椅摆得整整齐齐，好像这是他对书店的一种感谢方式。”

　　“听起来，书店不只是卖书的地方。”苏玥感慨道。

　　“对啊，”江小晚点点头，“它更像一个港湾，或者是一个秘密基地。不管外面的世界多么复杂，这里总是安静又温暖。”眼睛盯着旁边的沈清，狡黠一笑，“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沈姐就是这个书店的灵魂，她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每一个走进来的人。”

　　沈清听到这话，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摇头，“小晚，你太夸张了。我只是个普通人，能做什么呢？”她的声音轻飘飘的。

　　苏玥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插了一句：“其实，有时候我们并不需要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反而是这些细枝末节的善意，才真正让人觉得温暖。”

　　江小晚连连点头，“对啊，所以我说，书店的灵魂就是你啊！”

　　沈清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落入夜色中，“或许吧，但我觉得，真正让这个地方特别的，不是我，而是每个人带来的故事。”她的语气柔和，却带着一丝坚定。“就像苏玥说的，那些细微的善意，其实才是最重要的。它们像星星一样，虽然小，却能点亮整片天空。”

　　江小晚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她，“可是如果没有你，这些星星可能就散了，是你把大家聚在了一起啊。”

　　沈清低头笑了笑，没有再反驳。

　　苏玥听着，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她忽然明白沈清那句话的意思——书店是收集故事的地方，是允许脆弱的地方，是让不同人生短暂交汇的地方。

　　“那你呢？”苏玥问，“你的故事是什么？”

　　江小晚的筷子顿了顿。

　　“我啊……”她喝了口面汤，“我的故事很简单。就是想看看，人能不能活得不那么……规矩。”

　　她放下杯子，眼神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告诉我该怎么做，路该怎么走，甚至连喜欢什么都要符合别人的期待。可我不甘心。”

　　苏玥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她看向苏玥，眼神很认真：“苏玥姐，我觉得你活得太规矩了。你身上有种……绷得太紧的感觉。”

　　苏玥似乎没料到江小晚会如此直白。

　　“我……”

　　“我瞎说的，你别在意。”江小晚又笑起来，“吃面吃面，面要凉了。”

　　但苏玥知道，那个被规训得太好、绷得太紧、快要断裂的自我早已伤痕累累，她习惯痛苦，习惯被鞭笞，挥舞着长鞭不断抽打自己，慢慢地她不再痛，她抽离出灵魂冷漠地旁观。她庆幸麻木，又怀疑麻木，它究竟是保护机制还是另一种伤害。

　　沈清站起身：“我吃好了。时间不早了，我先回了。你们慢慢聊，晚上注意安全。”

　　苏玥点点头，目送沈清离开。

　　吃完饭，江小晚非要送苏玥到地铁站。

　　夜很静，风很轻。江小晚背着沉重的器材包，走路却依然轻快，带着一种扎根向下、野蛮生长的自由与活力，整个世界匍匐在她的脚下。

　　“小晚。”

　　“怎么啦，苏玥姐。”

　　“没什么，就是想叫叫你的名字。”苏玥笑了笑，摇摇头。

　　江小晚认真看着苏玥，似乎想从她的表情里读出些什么。但苏玥只是安静地站着，像一阵短暂的风停在原地。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尖，又抬起头望向远处模糊的街灯，灯光柔和得像是要融化在夜色里。

　　“苏玥姐，你明天还来书店吗？”她问。

　　“可能。”

　　“那我明天也去！我要拍沈清姐整理书架的镜头，她一直不让我拍。”江小晚眨眨眼，“但我可以偷拍。”

　　苏玥忍不住笑了。

　　这是她今天第几次笑了？她没数，但比过去三个月加起来都多。

　　到了地铁口，江小晚停下脚步：“我就送到这儿啦。苏玥姐，路上小心。”

　　“你也是。”

　　江小晚转身要走，又回过头：“对了，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

　　“你今天帮我修电脑的时候，很专注认真……你喜欢做那些事吗？解决技术问题，处理bug，把事情搞定？”

　　苏玥愣住了。

　　喜欢吗？

　　她从未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她只知道那是工作的一部分，是必须做好的事，是证明自己能力的方式。

　　但喜不喜欢……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

　　江小晚点点头，好像早就料到这个答案。

　　“那你可以慢慢想。”她说，“反正沈清姐那儿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她挥挥手，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苏玥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街道。

　　地铁口的风很大，吹起她的头发。她想起江小晚的话，想起那碗热腾腾的牛肉面，想起书店里安静的光。

　　她拿出手机，打开那个已经三个月没点开的APP，记录着每日待办事项。

　　她想了想：

　　“明天：

　　1. 去书店
　　2. 想清楚一个问题：我喜不喜欢修电脑？”

　　她看着这行字，陷入沉思。

　　然后按下保存。

　　屏幕映出她的脸，这张脸上没有精致的妆容，没有标准的微笑，只有疲惫，和一点点……松动。

　　一颗被拧得过紧的螺丝，开始悄然松动。
　　哪怕只转了四分之一圈。

　　那也是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