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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外门十年 ...

  •   穆文远在屋里坐了一整夜。
      他试图理清现状,但脑子里的记忆碎片像打乱的拼图——七岁仰望剑仙的震撼,十二岁跪在山门前的倔强,药圃里日复一日的劳作,还有每次练剑时师兄们投来的怜悯目光。
      最清晰的记忆,是关于师父素玄真人的。
      那是个雪天。原主才入门三个月,因为手脚慢,被分配去清扫后山栈道上的积雪。栈道建在峭壁上,他怕高,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风一吹,脚下一滑,整个人就朝悬崖外倒去。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后领。
      素玄真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单手把他拎了回来,就像拎一只小猫。
      “怕高?”师父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原主吓得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素玄真人没再说什么,只是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他身上,然后转身走了。那件外袍有淡淡的松香,还残留着师父的体温。
      后来原主才知道,那天素玄真人是“恰好”路过。但哪有什么恰好,整个芝兰峰的弟子都知道,师父最不喜雪天出门。
      “所以师父一直在暗中关注我……”穆文远喃喃自语。
      他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陌生的脸——眉目清秀,但眼神怯懦,是那种在人群里会自动隐身的长相。只有额角一道浅浅的疤,是七岁从树上摔下来留下的。
      这不是他的脸。
      柳青是张扬的,爱笑爱闹,哪怕加班到凌晨也要发朋友圈吐槽甲方,还从来不会对朋友客气的贫嘴。而这张脸的主人,却连抬头直视别人都不敢。
      “穆文远……”他对着镜子说,“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记忆给出答案:一个资质平庸但从不放弃的人,一个害怕却依然会走上悬崖栈道的人,一个被师父默默守护了十年却从未说过谢谢的人。
      穆文远闭上眼。
      当他再睁开时,镜中人的眼神变了——虽然还是那张脸,但眼底多了几分决断。
      “好。”他说,“既然我成了你,那你的命,我来保。你的师父,我来敬。你的仇……如果有的话,我来报。”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敲门声。
      “文远师兄?你醒了吗?”是小五的声音。
      穆文远打开门,小五端着早饭站在外面——一碗稀粥,两个馒头,一碟咸菜。朴素得可怜,但热气腾腾。
      “师兄,你快吃点东西。”小五把托盘放在桌上,压低声音,“我听说,昨天李铭他们真的把联名书递上去了,要求暂时解除你的职务。”
      “师父怎么说?”
      “素玄真人长老还没表态。但执事长老那边……压力很大。”小五忧心忡忡,“现在宗门里都在传,说你是‘灾星’,靠近你会有厄运。连平时跟你关系不错的几个师兄,今天早上见到我都绕着走。”
      穆文远端起粥碗,慢慢喝了一口。粥很烫,烫得他舌尖发麻,但这也让他更清醒。
      “小五,”他放下碗,“带我去武器库。”
      “现在?”小五瞪大眼睛,“师兄,你的身体……”
      “死不了。”穆文远站起身,“我是武器库总管,总不能一直躲着。”
      武器库建在主峰西侧,是一排依山而建的石屋。穆文远走进主库房时,几个正在清点武器的弟子齐刷刷看过来,眼神各异。
      “穆师兄。”一个年长些的弟子勉强打招呼,语气疏离。
      穆文远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径直走向账台。桌上堆着厚厚的账本,他随手翻开一本——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录着每一件武器的入库、出库、维修情况。
      字迹工整得令人发指。
      他连续翻了几本,发现每一本都如此。更令人震惊的是,所有账目都分类得极其细致:剑类按长度、重量、材质细分;弓弩按射程、拉力、箭种分类;甚至连损坏程度都分了五级,每一级对应不同的维修方案。
      “这些都是……我记的?”穆文远问小五。
      “是啊~师兄。”小五骄傲地说,“整个丹霞派,就属咱们武器库的账最清楚。连掌门都夸过呢~”
      穆文远沉默。原主花了多少时间,才能把这么枯燥的工作做到这种程度?
      他继续翻看,突然在一本账册的夹页里发现了一张纸。纸已经泛黄,上面画着一个奇怪的图案——几个圆圈套在一起,中间有星点标记。
      “这是什么?”他问。
      小五凑过来看了看,摇头:“不知道。不过这纸我见过,是师兄你去年从藏书阁借了一堆书回来,边看边画的。画了好多张呢~”
      藏书阁?
      穆文远心中一动。他收好那张纸,对小五说:“我去趟藏书阁,你在这儿盯着。如果有人来领武器,按规矩办就是。”
      “可是师兄……”
      “放心。”穆文远拍拍他的肩,“我现在还是总管。”
      从武器库到藏书阁要穿过半个宗门。一路上,穆文远能感觉到无数目光落在他身上——好奇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他尽量目不斜视,但手指还是不由自主地攥紧了。
      快到藏书阁时,他听见两个弟子的议论:
      “……听说没?昨晚观星崖那边又有动静了。”
      “什么动静?”
      “守夜的师兄说,看到崖顶有光闪烁,像是……有人在布阵。”
      “布阵?该不会和‘凶星兆’有关吧?”
      “谁知道呢?反正离武器库远点就是了……”
      穆文远加快脚步,走进了藏书阁。
      阁内很安静,只有翻书声和脚步声。他直接上到三层——这里是存放杂书和笔记的地方,平时少有人来。
      凭着原主的记忆,他找到了常坐的那个角落。桌上还摊着几本书,都是关于阵法基础的。他随手翻开一本,里面夹着不少纸条,上面写满了笔记和疑问:
      “星位与地脉的对应关系?”
      “灵力波动周期是否与月相有关?”
      “古籍记载的‘移星换斗’之术是否真实存在?”
      字迹和账本上的一样工整,但问题却一个比一个深奥。穆文远越看越心惊——原主根本不是别人眼中那个只会埋头干活的平庸弟子,他在偷偷研究阵法,而且研究得很深。
      他又翻了翻其他书,在一本《上古奇闻录》的扉页上,发现了一行小字:
      “若星可移,命可改乎?——穆文远,癸卯年冬月”
      癸卯年,就是去年。
      所以原主研究阵法,是想改变自己的命运?还是说……他发现了什么?
      穆文远正沉思,突然听到脚步声。
      他抬起头,看见殷亭飞正从楼梯走上来。
      四目相对。
      殷亭飞显然也看见了他,脚步顿了顿,然后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在对面书架前停下,开始找书。
      空气安静得诡异。
      穆文远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殷师兄。”
      殷亭飞没回头:“何事?”
      “关于昨天你说的那句话。”穆文远站起身,“‘与其徒劳保命,不如想想你为什么会被盯上’——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殷亭飞终于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眼神依然冰冷,但穆文远这次没有避开,而是直直地迎上去。
      良久,殷亭飞才开口:“你在研究阵法。”
      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穆文远心中一紧:“你怎么知道?”
      殷亭飞没有回答,而是走到桌边,拿起那本《上古奇闻录》,翻到某一页。那一页讲的是“流星预示”的民间传说,旁边有原主密密麻麻的批注。
      “你对星象感兴趣。”殷亭飞说,“从去年冬天开始,频繁借阅相关书籍。三个月前,你甚至试图申请进入禁书区,被驳回了。”
      穆文远的后背渗出冷汗。殷亭飞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他试图解释,“我只是好奇。”
      “好奇到差点闯进禁书区?”殷亭飞放下书,看向他,“穆文远,你知不知道,三十年前,林素月死前三个月,也在研究同样的东西?”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穆文远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看着殷亭飞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一件事——这个男人不是针对他,而是在通过他,看向三十年前的另一个人。
      “所以你反对我当总管...”穆文远的声音有些干涩,“不是因为恐高,而是因为……我和她一样,在研究不该研究的东西?”
      殷亭飞没有否认。
      “‘凶星兆’不是第一次出现。”他走到窗边,看着远处的观星崖,“百年间三次,每一次的死者,死前都接触过星象或阵法的研究。第一次是八十年前,一个外门长老;第二次是五十年前,一个内门弟子;第三次是三十年前……”
      他停顿了一下。
      “是我的道侣,林素月。”
      穆文远感觉他的心脏被攥紧了。
      他想起昨天小五说的——三十年前那次,‘凶星兆’指向殷亭飞的道侣,三天后她就死了。
      “她是怎么死的?”他轻声问。
      殷亭飞沉默了很长时间。就在穆文远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可怕:
      “观星崖顶,七窍流血,周身无外伤。死前手里握着一块碎裂的星盘,星盘上刻着一行字——‘窥天机者,天必诛之’。”
      “所有人都说,是她研究禁术,遭了天谴。”殷亭飞转过身,眼神深不见底,“但我知道不是。她是在查一件事,一件……她不该查的事。”
      “什么事?”
      殷亭飞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研究星象阵法,是为了什么?”
      穆文远愣了一下。他当然不知道原主的动机,只能根据记忆猜测:“我……资质平庸,想找别的出路。”
      “只是这样?”殷亭飞盯着他,仿佛要看穿他的灵魂。
      穆文远硬着头皮点头。
      殷亭飞看了他片刻,突然说:“你借阅的第三十七本书,《古阵图解》,第一百零三页,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若传言为真,丹霞派下,当有古阵残存。’”
      穆文远浑身僵住。
      “那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殷亭飞一步步走近,“穆文远,你到底在找什么?或者说……你找到了什么?”
      压迫感扑面而来。穆文远下意识后退,后背抵在书架上。他想解释,可脑子里一片空白——原主到底发现了什么?为什么没有留下相关记忆?
      “我不知道。”他最终只能说,“我真的不知道。”
      殷亭飞停在他面前一步之遥。
      两人对视着,空气几乎凝固。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喧哗声。
      一个弟子跑上来,气喘吁吁:“殷师兄!执事长老让你立刻去主殿!出事了!”
      “什么事?”
      “李铭他们……他们把联名书直接递到掌门那儿了!现在主殿里吵起来了,素玄真人长老也在!”
      殷亭飞眼神一冷,转身就要走。
      “等等!”穆文远叫住他,“我跟你一起去。”
      殷亭飞回头看他,眼神复杂:“你想清楚了?现在去,等于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
      穆文远深吸一口气:“躲不过的,不是吗?”
      殷亭飞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主殿里气氛凝重。
      穆文远跟着殷亭飞走进去时,看见殿内站着二十多人。上首坐着掌门和几位长老,素玄真人也在其中,面色平静,但眼神很沉。
      李铭等十几个弟子站在下方,手里捧着那份联名书。
      “……掌门明鉴!”李铭正在说话,“‘凶星兆’非同小可,为宗门大局,也为穆师弟自身安危,请准许暂时解除其职务,移居后山禁地!”
      “荒唐!”执事长老怒道,“无凭无据,仅凭一个预言就要禁足弟子,丹霞派何时变得如此是非不分?”
      “长老,这不是无凭无据。”另一个弟子站出来,“三十年前的教训,还不够吗?当时若早做防范,林素月师姐也许就不会……”
      “够了!”
      说话的是素玄真人。声音不大,但整个大殿却瞬间安静下来。
      老人缓缓站起身,走到李铭面前,接过那份联名书。
      他看都没看,双手一合——
      纸张化为粉末,从他指缝间飘落。
      所有人都惊呆了。
      “芝兰峰的弟子,”素玄真人平静地说,“轮不到外人定生死。”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掌门身上:“掌门师兄,若预言为真,凶手在暗处;若预言为假,有人构陷。囚禁受害者,岂非正中下怀?”
      掌门沉吟片刻:“素玄师弟言之有理。但宗门人心惶惶,总要有个交代。”
      素玄真人沉默了一会儿,看向穆文远:“文远。”
      “弟子在。”
      “从今日起,你暂停武器库总管事务,配合宗门调查。”素玄真人说,“在真相查明前,不得离开丹霞派,每日需向执事长老报到。”
      穆文远心中一紧,但看见师父的眼神——那不是放弃,而是某种更深沉的安排。
      “弟子遵命。”他低头应道。
      李铭等人面露喜色,但素玄真人下一句话让他们笑容僵住:“但若在此期间,有人散布谣言,恶意中伤,或者试图伤害我徒——”素玄真人的声音陡然转冷,“休怪老夫,按门规严惩不贷!”
      他说完,转身离开。
      经过穆文远身边时,脚步微顿,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今晚子时,来芝兰峰后山瀑布。”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殿里一片寂静。掌门挥挥手,众人陆续散去。
      穆文远走出主殿时,殷亭飞跟了上来。
      “你师父在保你。”殷亭飞说,“明降暗保。你现在在众人视线下,反而不易被暗算。”
      穆文远点头:“我知道。”
      “但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殷亭飞看着他,“凶手如果真想杀你,总会有机会。”
      “所以我要先找到凶手。”穆文远说,“或者说……找到我被盯上的原因。”
      殷亭飞眼神微动:“需要帮忙吗?”
      穆文远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殷亭飞会主动提出帮忙。
      “为什么?”他问。
      殷亭飞望向观星崖的方向,声音很轻:“因为三十年前,没人帮我。”
      说完,他转身离开,留下穆文远一个人站在殿前广场上。
      夕阳西下,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远处,观星崖的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穆文远摸了摸怀里那张画着奇怪图案的纸。
      今晚子时,瀑布。
      他要知道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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