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HE》王陵子

41、第 41 章

　　　　11

　　术后一周，伤口渐渐痊愈，腹部开始发痒。到了一般人出院回家的时间，再换药都是在家。拍照片发给医生看。大夫说恢复得还不错，认真叮嘱换药注意事项，要你三天后再去医院，根据实际情况确定拆线时间。

　　三天后就到九月初了。

　　是原定的离婚时间。

　　同一天。

　　这个阶段，饮食方面稍微放松，但每天还是混着蔬菜的小米粥这类稀软的流质食物；要补充蛋白质，不能太硬。季晓一天三顿做清蒸鱼和排骨汤，每天在厨房待大半天，到时间就喂你吃饭。吃完饭便坐在电脑前忙碌，不知具体忙些什么。偶尔会切屏出去看其他页面。全英文黑底白字，大半是专有名词与缩写。
　　好像在学习，好像在实验。
　　他之前在研究的脚本已经收尾了。

　　是不是应该聊一聊呢？但他什么也不问。
　　你好像也不该说。

　　总觉得他好像都知道。

　　和之前一样。

　　他不问就是不想听你说。
　　他不说就是不想跟你说。

　　那番话的意思也是一样的。过去的事他不后悔。这一次他也不后悔。大家都不提，就这么过去吧。

　　话是这么说，真能过去吗？
　　你们两个都是。

　　这天下午他去买菜，出门多背了一个包。双肩包，很大，内部宽敞空荡。行走间传来重物擦着边缘扑通歪斜的声音。房门关闭，重物摩擦歪斜的声音便消失在了门外。
　　你移开床铺中间的假山，挪到靠窗边丈夫的位置。远眺而望，金属暗银的车辆掠过楼下商超，驶离小区内部路，转弯方向恰与某科技园区一致。

　　……拿着电脑去的。
　　……两个人，谁约的谁呢。

　　不久外面有人敲门，手机铃声同步响起。是快递员。昨天买的快递到了。你要他放在门口，撑起身子慢慢走到客厅，谨慎查看可视门铃画面，确认万无一失才开门。东西放在地上，你蹲不了，勉强用扫帚把东西扫进来，关上门，扶稳玄关勉力弯腰，终于单手捡起物品，刺破包装开箱启动；事后累得气喘吁吁。东西拿在手里比想象中还沉。拎着设备在家里各个角落扫过一整圈，尤其集中在轮椅、衣柜和曾经放在那边的帆布包，都没有听见警示，终于面如金纸、原地倚靠，无力后撑沙发靠背，调整呼吸恢复体力。

　　没有可疑物品。

　　也是，季晓现在做的事刚好涉及。家里有可疑的不明信号，他应该会知道。
　　但你现在疑神疑鬼。更想自己探查。

　　静默的警示灯仍然没有让你放下心。

　　之前也就算了。被监视或监听都无所谓。现在季晓说他打算做点什么搞那个人，是否被监听显然涉及到他的安危且高度影响成功率。你必须确保，至少在家里，这个计划万无一失。没有泄露的风险。

　　对方不一定不知道你们对他有敌意，正预备做些什么。但他恐怕也很难猜到你们打算从哪下手。

　　你自己也没想好该从哪下手。

　　你对他的负面情感没有到希望他死的程度。
　　你对他本人的情感称不上讨厌。
　　你现在觉得很麻烦。
　　杀掉后果太严重。举报不一定能成功。真当主播去举身份证曝光吧，又影响日常生活；还跟举报一样，不一定成功，暴露在公众视野更危险。最重要的是这样等同于和他背后那个盘根错节的当代最知名的代表性企业家之一当众撕破脸。——最初摊牌时更多是虚张声势，这种方式得不偿失。舆论导向是一时的，你过去的工作在这里，确实有自信做到引导事件大受关注，但这关注能否让晟奇伤筋动骨、让对方在风头避过后不对你动手呢？恐怕很难。而一旦选择以这种方式解决问题，此后你在业内就很难生存，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晟奇董事长那几位处境相似的老友不是没遇见过类似的事，最后以身入局、搅动风云的几位当事人下场如何呢？大多反而自己成了舆论中心，根本没影响对方公司的股价。你不是第一次思考这些事。你要的是和爱人一起自由轻松地活着，绝不要为了报复把自己的未来搞得一团糟。那个人不足为惧，但他身后的那座山，以你一己之力，很难撼动。
　　此前你想的是借势投入另一座更加庞大的山的阴影，与他们合作，摆脱这种无力的境地。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唯一一种能从官方层面摆脱他的途径。这种方式与妥协于他，并无本质上的区别。只是你对自己人生的掌控度会更大些。如今选择季晓，这些问题只能你们自己解决。
　　两年时间。应该怎么防范？总不能寄希望于那人良心发现。你确信两年后他一定会后悔。可也不能不理他，免得刺激过头。——思来想去，眼下按兵不动，先看季晓那头怎么处理，再去顺势而为，反而成了最优解。

　　你对他的负面情感没有到想要杀他的程度。
　　但是他如果无声无息消失在这个世界，
　　你会松一口气。

　　缓了近二十分钟，终于勉强恢复力气，收起快递盒、关掉检测器，一团放进衣柜底层。底层收纳箱还装着那人送你的珠宝，后来搬家住在外面，条件不合适，一直没时间转移，只拿走几个小件。打开还是四个月前临走的状态。装得很满，上层是珠宝，下层是礼裙，积压太久、褶皱横生，早不能穿。漆黑检测器压在璀璨珠宝一侧，看起来格格不入。本就即将装满，再放一个硕大的检测器，不使力盖子盖不上，你弯不得腰，坐在轮椅上用脚去踩，这一下重力压迫，结构改变，珠宝堆中最边缘的一抹亮色便挤出滑落，“哒”地一声掉落下去。
　　这一抹亮色，在珠宝堆中不见得多显眼，直让人注意不到。可滑落出去，跌在黑蒙蒙的电子产品上，却分外明亮，亮得让人一眼望见，便不由得怔住了。
　　钻石羽毛璀璨流丽，倏忽滚落漆黑之上，轻柔定住了格。
　　是一枚戒指。
　　视线牵引凝注，你茫然许久，才想起这是上次、将事情推得分外复杂那晚，第二天一早你在浴室扔掉的。——那个人送的戒指。七枚之一。

　　……季晓居然把它捡起来，
　　收进了你藏起来的专用珠宝箱。

　　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贴心地。
　　在妻子提出离婚、承认出轨变心、和他最好的朋友上床之后，一边收纳奸夫送她的华丽钻戒，一边洗净友人与她的干涸痕迹，一边给尚在睡觉的她做早餐。

　　……冰箱里酸奶还一正一侧，特意摆成爱心形状。

　　“……”

　　……当夜把奸夫痛打一顿。
　　现在则打算做高智商○犯，把奸夫送进去。

　　“……”

　　……这样好吗？

　　这样好吗？黎潮。

　　你明知道这是不对的，坏的，曾让他伤心的。对他不好的。

　　可你为什么还是——…还是……

　　……感到满足，和幸福呢？

　　刚刚还想着严肃危险的现实问题，想到这里，胸中又寂静地涌现了熨帖而饱胀的幸福。

　　…你很喜欢。
　　心里其实知道这样很不正常，但是…，…你很喜欢。想到这些事是谁为你而做，胸口、心底，就咕噜噜地涌出绚烂的金色泡泡，胸口酸楚而饱胀，心底又是满足，又替他伤心。是季晓为了你做这些事。…他分明，可以不做。
　　心情好像飘在云端之上。想要抱住他。想要亲吻他。想要缠住他，想要让他像你一样被浓烈得仿佛淹没的感情冲昏头脑。心尖连着胃部、涨得微微发痛，你压上箱盖、推回抽屉，一面调整呼吸，一面控制电动轮椅滑行到门口，满怀爱意等爱人回家。折腾许久，尘埃落定，也到了男主人该回家的时候。果然不久钥匙碰撞音响起，门锁旋钮收回，房门向外拉开，你起身摔进他怀里——身体刹那前倾！轮椅险些翻倒。季晓吓了一跳，丢下装满菜的塑料袋瞬间扶稳你的腰，继而想起那附近有伤，触电般猛地松手，眼看着你要滑落下去，眼疾手快，一手捞住你的腋下，一手托住你的大腿，下意识将你扶正起身。这姿势手臂弯曲、两人反隔了一段距离。你越看他心里越甜蜜，还要往他怀里扑，他立即按住你的肩，保持半臂距离，说不清是推是扶的姿势，低头看你，脸上竟从鼻尖红到耳根，求饶似的、沙着嗓子低低地叫了一句，“老婆。”

　　你困惑地看着他。他低着头看你，本欲说些什么，视线相对，竟双双被摄住了。须臾，氛围宛如滴落、于夏日热流中氤氲出了几分蒸腾的湿润——你在他臂弯里踮起脚——季晓如梦初醒，按稳你的肩头，瞬间偏过了头。

　　…反应，是不是太夸张了…？
　　这个刹那你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爱人比你高些，面对面视野遮挡，偏过头刚好露出一抹走廊的远景。——而这远景中恰晃过了一道庞大的阴影。
　　与另一人视线相撞的前一刻，耳畔爱人低声提醒。

　　“老婆，…你看一眼。”

　　不用他提醒，你也看见了。
　　走廊尽头日光侧映，折角阴影斜落，仍然乱发短袖，状态凌乱，干燥发梢与灰黑斜角之间，年长者神色隐没，自漆影深处暗暗地望来。
　　视线晦涩而黏着。

　　“……”
　　“……”

　　不管进门前他们两人是什么打算，现在，应该，都不能按原定的方式打招呼了吧。

　　……
　　……

　　……

　　色彩绚丽的泡泡渺茫地飘远了。

　　你移开视线，季晓扶你坐回轮椅；对方仍然站在门外。空气寂静无声。爱人直起腰来，回身去看，光从他的身后掠过，发丝染成淡金，沿高挑而健美的身形投下一道无情的漆黑长影。
　　从你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侧脸。

　　两人都没有说话，就那么对视了几秒。
　　他眼中浮现某种沉淀的情绪。
　　并非责难，只是平静。
　　这平静反像一种冷酷的施压。

　　夏日的热度沉淀般、顺着大开的门一点一点积压下去，如黏稠泥浆，沉缓淌入了室内。
　　温度如有实质，厚重而坠沉，寸寸淹没足底。
　　客厅冷气轻飘飘地浮动。

　　门外人静默片刻，迈步走近，终于若无其事发出一声笑音，弯腰捡起掉在门外的袋装蔬菜，拍拍塑料边缘的尘灰，进门自然笑道。
　　“听说有人受伤了？我来探个病。”

　　左手边墙面正中央是漆黑的电视屏幕，你侧过脸，远眺而去，季晓绕到你的身后，手掌平稳下按，顺畅旋过转轮。轮椅推至客厅中央。他的好友按合房门，走近厨房。透明塑料哗啦作响，边缘探出碧色的叶片，炎炎夏日暴露空气，仍然青翠欲滴，气息清新而温暖。塑料袋上方是一只又大、又不好看的手。你忽然毫无缘由地想到，环绕而过的塑料提手恰能嵌进它中央的伤痕。随后又想不对，角度不对，嵌不进去。这无端的联想很快被一声天衣无缝的含笑寒暄打断了。

　　“——没打扰你休息吧？弟妹。”

　　翠绿食材放在L型折角，
　　那只手也一并放了下去。

　　你不确定它是不是有点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