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情葳蕤》殇雪凝

4、第二章

　　三百年前，瑾瑜的家是在凡间江南那一带最繁华的城内。宋家世代为商，虽不是城内最富足的人家，却也是数得上名号的。瑾瑜当时是家中老三，上头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想来宋家应该还有后人在世，却不知现今是个什么形容。
　　轻飘飘落在城内，茫茫然不知往何处去。三百年对凡人而言是很长的时间了，早已经物也非人也非，宋家或许已举家搬迁也未可知。本来凭着和司命的一番交情可以省了我动那许多的心思，然而三百年前后兜兜转转这许多的麻烦事实在让我拉不下面子去求他，况且还是和瑾瑜有关的事，于他一家于我，都情何以堪。想着如何寻宋家居所这档儿，冷不防背后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虽是个神仙不怕鬼怪，还是打了个冷战。
　　本来我是寻了个晚上的时间落在这城中大街上的，由于时间甚晚了，整条街见不着半个人影，街边店铺都打了烊关了店门，只余个别客栈门口亮着的大灯笼幽幽发着光将青石板的路面照亮些。因着这缘由，我也没有特意敛了身形，从天而降时吓着得也不过一两只乱吠的狗而已。此刻怕不是遇上了那阴间的鬼差，在阴间任职的长得不吓人的委实没有几个，遂我好好调整了下心态才回过头去。
　　“你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身后是个样貌慈爱的老者以及他提着灯笼的一个随从。
　　“姑娘是否听过宋瑾瑜这个名字？”咋闻他这句话，我的心就突突的跳得厉害。然而，历过一场大劫我做神仙总算是做出了一些门道，不再同从前一样傻傻地毫无防范。我一个神仙，他一个凡人，如何却知晓我认得瑾瑜，这其中定是有一番蹊跷的。以退为进，我也不急着回答只上下打量他。
　　许是我目光太过凌厉，那老者尴尬的干咳一声，缓缓道：“姑娘莫怕，宋瑾瑜乃我家公子先主。因家中有先主遗留的一幅画，画中女子与姑娘一般相貌。刚老夫收账回来见到姑娘，想是姑娘可能是那画中女子后人，遂想请姑娘去府上与我家公子一见，以便了解这其中因由。”
　　这可真是峰回路转得来全不费工夫啊。瑾瑜竟是没有同我说过他曾为我画过一幅画。这天上地下，无论是凡人或神仙，但凡是个男子绝不会轻易为女子画一幅画，一旦画了这男子必定是对那女子有着不一般的情愫。瑾瑜在魂魄散尽之前是知道我爱他的，可是他却从来不曾说他爱我，我至今也不知他是否真的爱过我。这样看来，瑾瑜他可能也是爱我的。有了这番考证，我的心处在极喜极悲之中。我爱的男子也爱我，可是我得知这点时，他却永不再存在，连转世也不曾有。
　　因着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动荡，我不疑有他，当下便跟着那老者前去见那宋公子。行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我蓦然发现，面前的宋府与三百年前没甚差别，虽然城内布局彻底颠覆，它依旧静静立在这里。三级白玉台阶之上，门口两只威武的石狮子依旧栩栩如生，以及那宝相庄严的漆金大门丝毫没有留下岁月的痕迹。我站在门前竟生出一丝其实过去的三百年都不曾存在过的感觉。
　　红木漆金的大门在眼前缓缓打开，我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远处的人影很快行至眼前，白袍锦衣，优雅俊秀。幻觉终究是幻觉，早已灰飞烟灭的凡人，如何还能出现。瑾瑜，他从不穿白衣。
　　“姑娘，这是我们家公子。”
　　“果然是瑾瑜的后人么？”我口中喃喃，眼前的人，长得有三分与瑾瑜相似，但他毕竟不是瑾瑜。
　　“葳蕤，是我啊。”
　　那宋公子却两三步跨到我身边，抓了我的手，热切地看着我。
　　我自认三百年未曾踏足凡间，决计不会认识这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况且这人还是瑾瑜的后人。这一声亲亲热热的葳蕤喊得我生生抖了三抖，疑惑添了更不止一点两点。不由将他仔细打量一遍。身材颀长，不错。皮肤白皙，不错。脸型完美，不错。鼻子坚挺，不错。只是这嘴与眼睛却远不及瑾瑜好看，便只像了三分，委实败笔。加之额间红色枫叶型胎记，娘气了些。看至那枫叶型胎记，我的心猛一沉，不会••••••
　　“你们先行进内准备茶点，我等稍后便来。”
　　待屏退那老者与小厮，宋公子左右相顾无人，才放下心来，直勾勾瞧着我，嘴一扁委屈道：“我如今相貌变了些，但额尖印记却不会错。葳蕤你身为我的未婚妻，如何就认不得。难道时至今日，你心里仍旧只有那个凡人？”
　　我只觉浑身冰凉，控制不住地要抖上一抖。我是交上什么好运，不想见的人不待见的人，在一日之内碰上俩。如若我早得知今日会碰到不愿见的人，出门之前少不得应占上一挂，避一避邪气。
　　将两只手尽数从他手中抽出，耐心与他道：“我记得三百年前我交代爹爹去同司命星君退了婚。如今，葳蕤我已不是你的未婚妻子。”
　　他哼了一声，不依不饶再次握住我的手，愤愤道：“我为你犯天条，你却仍旧要同我退婚。我已不计较你与那凡人勾搭上，如今还因犯天条历三百年转世轮回苦，这最后一世沦为那姓宋的凡人的后人，你还待怎的？你爹爹当年却并未同你与我退婚，你仍是我卓洛的未婚妻子。”
　　我一向对爱耍小性的神及人都不太买账，但这四海八荒天上地下，唯一不能当其面拉下脸子甩袖而去的就是卓洛。我至降生以来只欠过三个人，其中两个都已不在，另一个便是卓洛。
　　四百年前，爹爹为我与司命星君的小儿子卓洛定下婚事，是为门当户对。当是时，天上的神仙皆以为我俩情投意合，然而这桩亲事的起因我如今想来委实荒唐，不过因着赌气。我赌一次气，报应来得叫我难以承受，想来，任性这桩事实在是不好。
　　当年，我刚历劫从上仙飞升成神，期间隔了仅仅六千年。开天辟地以来，能有这番成就的神仙数也数的过来，虽则比起我的姐姐琮珑来还差了一点，也够我得意的了。于是每日里我便常常在各位神仙的府邸间转悠，向那些小仙娥们炫耀我一身银光灿灿的仙气。
　　然则，有一处我却不曾去得，那便是司命星君的府邸。南斗六星君中排名第一的司命星君主掌天府宫，掌普天之下凡人的命理以及后天飞升的神仙的名册。他的府邸关系重大，秘密繁多，一般神仙轻易不去。我虽是好奇心强些，但却讨厌麻烦，往日里皆绕天府宫而行。那一日，也许是得意过头掉以轻心也或许是卯日星君将日头铺得太烈晒昏了我的头。只记得，我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闻着一路牡丹花香而行，远远得看到一座巍峨宫殿笼在一层金光之下，宫殿上方还有黑色的类似扭曲的象形文字的符咒环绕飘移，与其他神仙的府邸大不相同，一时竟记不起是什么地方，只觉新奇非常想去就近看上一看。
　　谁知，我刚行至门前，就跳出一个人，指着我大喊放肆。那个人就是卓洛。在天上之时，卓洛也是喜欢穿白衣的。我私以为他原来的面貌比起现下做凡人时的样子要好看得多顺眼的多。卓洛当时已是上神，却是小孩心性，加之如女子般妖娆倾城之貌，在一干女神仙中很是吃香，更有不少的女神仙模仿他在额尖画一朵红枫。我却不太喜欢他。在仙界，喜欢我的相貌性子的神仙与卓洛相比不在其下，然而我只是个神他却是个上神，让我自觉比他矮上那么一截，况且与我交好的仙娥一见着他就不搭理我，对他便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见着他我自然知道自己走错了地方，但对他那句放肆大为不满。
　　我拍了拍衣袖，瞥了他一眼，佯装诧异道：“哦？却不知小仙我哪里放肆了？”
　　卓洛倨傲道：“这天府宫岂是你随便进的。就是你父君花神来也得带上名帖。”
　　“小仙不过路过，并未想进去。却不知天府宫人如此小性，连门前的路也不让人走了。只是卓洛上神你怎么也沦为守门小童来了？”
　　不想我几句话间就将他激怒了，挡在我面前，脸色都涨红了，气急败坏地说：“谁小性？谁是守门小童？你今天把话说清楚了。”说完，又上下扫我一眼，鄙夷道：“我看你这样再过个十几万年也别想踏进我天府宫。”
　　本来我准备了一肚子话堵他，保管他回不了嘴，可他那鄙夷的神色叫我不能不恼火，发誓定近日就要光明正大踏进天府宫。
　　“如我这年内就踏进你天府宫，你又待怎的？”
　　他两眼一翻，鼻子里哼了一声，嗤笑：“除了天君，如你父君一般的神仙也不能轻易出入天府宫。只我家人，畅通无阻。”
　　只我家人，畅通无阻？心中一动，计上心来，我施施然朝他一笑，也不作答，便往百花宫去。当日便和爹爹说我喜欢上卓洛，非他不嫁，让他第二日便为我去提亲。原我想着卓洛定是要拒绝，到时我闹腾上门，司命星君少不得将我请进去好好商榷。婚事成不了真，我也驳了卓洛的面子。然上天果然是爱开玩笑的，卓洛竟一口答应了婚事。不但答应了，见着我完全一副没嫌隙的样子。整日里来粘我，亲亲热热的，拖着我去天府宫。然而那时我已没了去天府宫的动力，委实泄气。直被他缠了一百年，实在受不了便跑到凡间去躲着。于是，我遇上了瑾瑜，爱上了这个凡人。
　　后来，瑾瑜被魔君打至灰飞烟灭，我心伤至疯癫，只是不信，以性命相胁司命给我看瑾瑜的命格簿，当然是不成功的。卓洛因为我与个凡人相恋在神仙中丢了面子，虽气了我却仍旧为了我偷了他父君的命格簿。本来看完偷偷放回去即可，但我们的运气是如此的背，偏偏被太上老君撞上，命格簿没来得及翻一页就被抓至天君跟前。卓洛硬是抢着一力承担了所有罪责，受三百年转世轮回苦，以罚他视凡人命格为儿戏。细想那一百年间，我从未给他过好脸色，却害他受这许多的苦，心中悔恨愧疚，便想着让爹爹替我退婚，司命一家也再不会像之前几次一样不答应了。然而爹爹竟未曾去么？
　　往事如烟，昨日种种，已是过去。
　　“卓洛，我那般对你，给你戴实了一顶绿帽子，你还要我做你的妻么？”
　　“葳蕤，你从不曾去想我为你做的那些事都只是因着我爱你。我以前知道你爱着一个凡人也未加阻挠，如今我更不需与一个不存在的凡人争。从来，他都不能陪你到最后。你终究只会是我一个人的妻。”记忆中的卓洛鲜少有如此正经温柔的一面。
　　回避他灼灼的目光，我叹了一口气：“我实在想不出你爱我的理由。原本瑾瑜不在，承了你的恩情嫁与你为妻也不是不可。但是，施舍的爱情不能称之为爱情。况且，我不喜欢将就不爱的婚姻。即便背着良心嫁与你，将来我惹出祸事怕是要连累到你。”这祸事，恐怕也不远了。
　　抽出手我径自朝宋府内走去，进门前我回头看他，想起些什么，了然道：“你是不需与一个凡人争些什么。既然能不喝忘川水投生，想来让你父君给你改投到别处去也不是不可，为什么执意如此呢。也是，瑾瑜不善人物画，画不传神，我真是糊涂了。”
　　忽略卓洛瞬间苍白的脸色，我一步跨入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