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你晨昏》猫猫盈

5、粥铺的灯光

　　走出图书馆，清冽的晚风让林静姝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针织开衫在室内足够，但抵不住初秋夜间的凉意。
　　傅曦辰走在前面半步，步伐不疾不徐。他没有回头，但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作，脚步微不可查地放缓了些。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礼貌而适当的距离，沉默在延伸。只有脚步声敲打着寂静的校园道路，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模糊人声。
　　林静姝的脑海里，理性仍在高速运转，分析着当前情境。
　　与课题伙伴在非工作时段共进晚餐，这超出了她预设的“高效合作”范畴。社交，对她而言，是一项需要额外消耗精力且产出不确定的活动。但她刚刚的判断——适度非正式交流可能有助于后续协作——仍然成立。而且，她的确需要进食以维持体力，应付今晚可能还需要进行的家教备课。
　　她的目光落在前方傅曦辰挺拔的背影上。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与她的影子边缘重叠。
　　他提议时，语气随意得像在讨论天气。没有压迫感，也没有刻意的殷勤，仿佛这只是一个最自然不过的、解决生理需求的方案。
　　这种“平常”，反而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或许，他真的只是饿了，顺便而已。
　　走出校门，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小街。与主街的灯火辉煌不同，这里更生活化一些，两旁是些小餐馆、便利店和复印店。空气里飘着食物混合的香气。
　　傅曦辰在一家挂着“陈记生滚粥”招牌的小店前停下。店面不大，玻璃门擦得干净，里面透出温暖柔和的黄光。透过玻璃能看到几张小桌子，这个时间点，只有两三个客人在安静用餐。
　　“就这里。”傅曦辰推开门，侧身让她先进。
　　林静姝走了进去。暖意混合着粥米特有的清香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店面果然很小，但异常整洁。老板是个微胖的中年人，正站在里间的灶台前忙碌，听到门响，抬头笑着招呼：“来啦？两位里面坐。”
　　他们选了靠墙的一张方桌坐下。桌面铺着格子塑料布，擦得一尘不染。
　　傅曦辰似乎对这里很熟，拿起桌上简易的塑封菜单，直接推到林静姝面前：“看看想吃什么。推荐艇仔粥或者及第粥，料足。”
　　林静姝接过菜单。价格比她预想的要亲民许多。她快速浏览了一遍，点了一份最简单的青菜瘦肉粥。
　　“一份青菜瘦肉粥。”傅曦辰对走过来的老板说，然后转向她，“不吃点别的？他们家的虾饺和豉汁凤爪也不错。”
　　“不用，粥够了。”林静姝摇头。分量足够，再多就是浪费。
　　傅曦辰没再劝，给自己点了份及第粥，又加了一碟虾饺和一份白灼菜心。“先这些。”
　　老板记下，转身去准备。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厨房传来的细微声响。气氛一时有些安静，甚至可以说是凝滞。
　　林静姝垂下眼，看着桌面上格子布的纹路。这种非工作场景下的独处，对她而言有些陌生。她习惯于用课题、数据、待办事项来填充与他人之间的空白。
　　“资料里提到的那个基因编辑专利，核心权利要求范围，你确定涵盖了我们分析的应用方向吗？”她抬起眼，选择了一个安全的话题。工作，总是最不会出错的领域。
　　傅曦辰似乎早料到她会这样，嘴角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覆盖了。我查过专利局的完整公告文本和后续的审查历史，权利要求书写得很宽，重点锁定了递送系统的结构和靶向机制。我们讨论的那个适应症，在实施例里有明确提及。”
　　他的回答同样专业、确定。话题一旦进入熟悉的轨道，那种微妙的凝滞感便消散了。
　　“那就好。”林静姝点头，“可以减少报告中的一个潜在质疑点。”
　　“质疑点永远不会少。”傅曦辰往后靠了靠，目光落在她脸上，“尤其是这种跨学科的东西。医学背景的人会挑商业分析的毛病，商科背景的又会觉得技术部分太深。关键在于，我们得让逻辑链坚固到能让对方领域的人也觉得有说服力。”
　　“逻辑链可以加固。”林静姝思考着，“但前提是双方都具备基本的跨学科理解意愿和能力。”
　　“你觉得大多数人具备吗？”傅曦辰反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某种现实的冷感。
　　林静姝沉默了片刻。“不是‘大多数’的问题。”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平静，“是‘我们’需要做到。课题要求如此。”
　　傅曦辰看着她。粥铺暖黄的灯光落在她脸上，柔和了那份过于清晰的理性，让她看起来比在图书馆的冷白光下，多了几分……真实的生活气息。
　　“你总是这么目标明确。”他说，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目标明确可以提高效率，减少不必要的消耗。”林静姝回答得理所当然。
　　这时，老板端着托盘过来，热气腾腾的粥和点心被放在桌上。“小心烫，慢慢吃。”
　　食物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青菜瘦肉粥熬得绵密，米粒几乎融化，点缀着翠绿的菜叶和粉嫩的肉丝。及第粥则内容丰盛，猪肝、猪肚、肉丸沉浮在浓稠的米浆里。虾饺晶莹剔透，隐约能看到里面粉红的虾仁。
　　“吃吧。”傅曦辰拿起勺子。
　　林静姝也低下头，舀起一勺粥，轻轻吹了吹，送入口中。温热的粥顺着食道滑下，熨帖了空荡的胃，也似乎驱散了积攒了一天的疲惫。味道朴实而温暖。
　　两人安静地吃着。偶尔有勺子碰触碗沿的轻微声响。
　　傅曦辰吃得很快，但动作并不粗鲁，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环境下形成的、自然的仪态。他夹了一个虾饺，却没有立刻吃，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放进了林静姝手边那个空着的小碟子里。
　　“尝尝。”他的语气依旧随意，“味道不错。只喝粥顶不了多久。”
　　林静姝的动作顿住了。她看着那个精致透明的虾饺，又抬眼看向傅曦辰。
　　他正低头喝粥，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仿佛刚才那个动作只是她的错觉。
　　这不是“顺便”。
　　这个认知清晰地浮现出来。
　　那份匿名的晚餐，图书馆外那句“干净”的提醒，此刻这个自然而然的分享动作……一连串的细节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她之前试图用“效率”和“偶然”来解释，却越来越难以成立的结论。
　　他在观察她。或许，还在试图……照顾她？
　　为什么？
　　理性分析再次启动：基于他的背景和行为模式，这不符合他对“课题伙伴”的常规投入。那么，动机是什么？同情？兴趣？还是某种更复杂的、她尚未理解的原因？
　　“不合胃口？”傅曦辰抬起头，见她没动。
　　林静姝收敛心神。无论如何，此刻拒绝这个分享显得突兀且不礼貌。而且，她确实需要营养。
　　“谢谢。”她轻声说，夹起那个虾饺，咬了一口。虾肉鲜甜弹牙，外皮柔韧，确实美味。
　　“怎么样？”
　　“很好。”她如实评价。
　　傅曦辰似乎很轻地笑了一下，没再说话，继续吃自己的粥。
　　一碗热粥下肚，身体的寒意和空洞感被彻底驱散。林静姝感觉精力恢复了不少。她吃东西的速度慢了下来，开始更仔细地品尝食物的味道，也终于有闲暇注意到粥铺里的一些细节：墙上贴着的泛黄菜单，老板在灶台前专注搅拌的背影，角落里那盆生长茂盛的绿萝。
　　一种很平凡的，却让她感到陌生的安宁感。
　　她很少在外面吃饭，更少在这样有生活气息的小店里。她的时间通常被切割成学习、工作、医院和奔波，吃饭更像是维持机体运转的必要程序。
　　“经常来这儿？”她忽然问。话一出口，她自己都微微愣了一下。这不是一个基于效率或课题的问题。
　　傅曦辰显然也有些意外。他放下勺子，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不算经常。有时候半夜从公司或者实验室出来，不想回去，会过来喝碗粥。”他顿了顿，“这里安静，东西也干净。”
　　“公司？”林静姝捕捉到这个字眼。
　　“家里的一点事情，偶尔需要去看看。”傅曦辰的语气淡了下去，显然不愿多谈。
　　林静姝也识趣地不再追问。每个人都有不想触及的领域。就像她，也不会主动谈及医院和家庭。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似乎不再那么紧绷。
　　“你那份家教，”傅曦辰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她脸上，“怎么样？”
　　林静姝握着勺子的手指微微一紧。他怎么会知道家教的事？她很快想到，可能是陆昊或者其他人传开的。在校园里，信息流动总是很快。
　　“还行。”她简短地回答，不愿多谈细节，“明天晚上第一次去试讲。”
　　“多远？”
　　“地铁三站路。”
　　“晚上回来注意安全。”傅曦辰说完，似乎觉得这话有点超出界限，补充道，“校园论坛上之前有提醒，那片区域晚上路灯有些暗。”
　　“我会注意。”林静姝点头。这个提醒是实用的。
　　饭吃完了。傅曦辰起身去柜台结账。林静姝想了一下，拿出手机：“多少钱？我转你一半。”
　　傅曦辰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有点复杂，像是觉得她这举动有些好笑，又像是意料之中。“不用。”
　　“AA制比较合理。”林静姝坚持，语气平静但认真。
　　傅曦辰看了她两秒，终于报了个数。林静姝立刻通过微信转账过去，附言：“粥钱”。
　　傅曦辰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屏幕，那个一丝不苟的转账和附言，让他嘴角几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他点了收款，没再说什么。
　　走出粥铺，夜风比来时更凉了些，但也更清新。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短。两人依旧沉默，但气氛却微妙地不同了。不再是单纯的、因陌生而产生的静默，而是一种……经过短暂共处、分享过食物和零星对话后，形成的、略显松弛的安静。
　　快到宿舍区岔路口时，林静姝停下脚步。
　　“我到了。”她说，“谢谢你的推荐。粥很好。”
　　“嗯。”傅曦辰也停下来，“明天家教顺利。”
　　“课题报告的大纲，我周日晚上之前会发修订版给你。”
　　“好。”
　　简单的对话后，林静姝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女生宿舍楼的方向。
　　傅曦辰站在原地，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楼门内，才转身离开。
　　他没有直接回公寓，而是沿着校园的主干道慢慢走着。夜晚的校园很静，路灯将梧桐树的影子投在地上，斑驳陆离。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掏出来，是司机发来的消息：“少爷，车已停在老地方。需要接您吗？”
　　傅曦辰回复：“不用，我自己回去。”
　　他关掉手机屏幕，脑海里却浮现出粥铺灯光下，林静姝低头喝粥时，微微颤动的睫毛，和那句突兀的“经常来这儿？”。
　　她问出那个问题时，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好奇，和一丝连她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的、对“平常”的触碰。
　　坚硬外壳下的细微裂缝。
　　傅曦辰抬起头，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冷空气中迅速消散。
　　麻烦。
　　他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但这一次，语气似乎不再那么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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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生宿舍里，林静姝洗漱完毕，坐在书桌前。
　　她没有立刻开始工作，而是罕见地发了一会儿呆。
　　手指无意识地点开微信，看到了那条转账已被接收的系统提示。傅曦辰的头像依旧是那片纯黑。
　　她点开他的朋友圈——一道横线，什么也没有。意料之中。
　　退出微信，她打开邮箱，看到家教家长发来的确认邮件，以及明天需要辅导的章节内容。她开始备课，但效率似乎不如平时那么高。
　　粥铺温热的灯光，虾饺鲜甜的味道，那句“晚上回来注意安全”的平淡提醒，以及他最后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的身影……这些画面和细节，不受控制地在严谨的数学公式和解题步骤间隙闪现。
　　她停下笔，揉了揉眉心。
　　这是不寻常的。她的注意力通常像激光一样精准，不会被无关变量干扰。
　　她闭上眼，深呼吸，试图用熟悉的理性将那些杂乱的感知归类、分析、然后搁置。
　　但当她再次睁开眼，准备重新投入工作时，目光却落在了书包侧袋——那里，那个被叠得整整齐齐的牛皮纸袋，还静静躺在里面。
　　她看了它几秒钟，最终没有把它拿出来，也没有再深究。
　　只是关掉了台灯，在黑暗中躺下。
　　窗外，月色清冷。
　　而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傅曦辰站在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璀璨的灯火。手里拿着一杯水，却没有喝。
　　他在想，周日晚上，会收到一份怎样“修订”的报告大纲。
　　或许，不仅仅是报告大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