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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五章下 笔墨和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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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下 笔墨和鸟
张飞盯着案几上那张写坏的字帖,浓眉拧成了死结,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句诗,而是曹操布下的十面埋伏。
“岂曰无衣……”他咬着笔杆嘟囔,唾沫星子溅在麻纸上,洇开一小团墨渍,“这‘衣’字怎的这般难写?”
笔杆上已经留下几排深深的牙印——这是他思考时的坏习惯。之前在徐州,硬逼着他识字的大哥刘备就曾指着他啃秃的笔杆摇头叹气:“三弟啊,你这牙口比学问长得快多了。”
突然哨兵来报,说二十里外的小路上发现敌情。张飞连忙放下笔墨,匆匆离营。
临行前他又忽然发现那双躲在缝隙里偷看的大眼睛,心想这年纪的小孩儿天天关在屋子里,怕是闷坏了。便对着帐子大吼道:“小丫头,没事就出来转转晒晒太阳,别老是憋在帐里!”正要拍马离开,忽然想起件事,又补了一句:“别去营外乱跑就行!”身后只隐约听到夏侯芙气鼓鼓地嚷嚷,却听不清具体是什么。
等到张飞回来的时候,正发现那只小雀儿在营区“散步”。她那小脑袋转来转去,眼睛亮得可疑。她走路时腰板挺得笔直,脚步却放得极轻,活像只正在踩点的小狐狸。
李勇从旁边凑过来,压低声音:“将军,那丫头在营区转悠呢,要不要……”
“让她转呗!”张飞一挥手,差点打到李勇的鼻子,“就一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还能反了天?”
他早料到夏侯芙闲不住,那点小心思,全写在那张故作镇定的小脸上了——眉毛微微挑着,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珠子转得比算盘珠还快。这哪里是“散步”?分明是在丈量军营布局,记认各营位置。
张飞不在乎她能看懂多少,也不在乎她能记住多少。任由夏侯芙随意发挥。他支开李勇,蹑手蹑脚地藏到了大帐的后面。
不过片刻,那极轻的、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就停在了帐外。守卫按照吩咐帮她掀起帘子,那小丫头的脚步却停顿了三息,然后犹豫着进了帐子。
张飞强忍着笑意,故意在帐外多站了会儿,听着里面传来翻动竹简的窸窣声,还有一声极轻的、带着讶异的抽气声——她是看到自己的字了吗?
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张飞装作匆忙返回,靴子踩得咚咚响,老远就听见动静。
掀帘进去时,那小丫头正手忙脚乱地捡笔。那慌张模样,活像只偷食被逮个正着的小雀儿,羽毛都吓得炸起来了。
“在俺营里做贼?”他故意板起脸,声音沉下来。
小丫头嘴硬得很:“谁做贼了?我是在帮你收拾!”
张飞心里暗笑。这死倔死倔又嘴硬的劲儿,跟夏侯渊真是一模一样!当年在战场上,夏侯渊那老小子被他打落马下,盔甲都裂了,还梗着脖子喊“再来”!
他一把夺过笔,动作粗鲁,可放下时却不自觉地放轻了力道——这笔虽然便宜,却是大哥刘备去年送他的生辰礼,那时大哥说“翼德也该学学文墨”。
桌上的字帖被动过了,张飞心里莫名一紧。那张破纸,他练了整整三个晚上。第一晚,写坏十七张麻纸;第二晚,写坏十三张;第三晚……就是这张,虽然依旧歪歪扭扭,但每个字至少能认出来了。
这是他能拿出的、最用心的“功课”了。
“认得字不?给俺念念。”他故意问,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小丫头接过字帖,展开。晨光正好从帐门斜射进来,照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细细的阴影。她轻声念出那句“岂曰无衣”时,声音清亮柔和,像山涧里淌过的溪水。
张飞竟有些恍惚。
很多年前,妹妹也是这样坐在窗边,就着油灯的光,缠着他让他念《诗经》。那时张飞还不识字,更不知道《诗经》是什么。他不知道这是妹妹从哪里听来的新鲜词,只好随口乱编。妹妹笑他不懂,便嚷嚷着要教他:“哥,这个‘袍’字呢,就是衣裳的意思。”妹妹的小手在他手心里画着他还不懂的笔画,“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就是说,别说你没有衣裳,我的衣裳分你穿。”
他问:“那为啥要分衣裳?”
妹妹歪着头想了想:“因为……因为是一家人呀。一家人,就要互相照顾。”
后来妹妹病死了。那年冬天特别冷,家里连床像样的被子都没有。他抱着妹妹冰冷的身体,在破屋里坐了一夜。
“将军为何学这个?”小丫头的提问打断了他的回忆。
张飞沉默片刻,难得说了实话:“大哥说,为将者不能只知厮杀。”
这话是去年秋天刘备对他说的。那时他刚因为醉酒鞭打士卒,被二哥关羽狠狠训了一顿。大哥连夜找他谈心,两人就坐在那棵老槐树下,一壶浊酒,说到月落星沉。
“翼德啊,”大哥拍着他的肩膀,声音温和却沉重,“你勇武过人,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可为将者,光有勇武不够。得知道为何举刀,为何收刀。”
他当时不服:“打仗不就是你死我活?哪来那么多道理!”
大哥摇头,指着天上那轮明月:“你看这月亮,照着我,也照着曹操,照着天下百姓。咱们打仗,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让更多人在月下安睡,让孩子有爹娘,让老人有依靠。”他指着那句诗解释:“就像这‘与子同袍’。打仗时若不懂这个,再勇猛也是莽夫。”
说这话时,他偷偷观察着小丫头的表情。果然,她愣住了,那双总是带着戒备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类似……触动?共鸣?他说不清。
晚膳时,他破例讲起了虎牢关的故事。当然,版本是经过美化的——他可没说自己打到后来其实慌得手心冒汗,虎口裂开,血把矛杆都染红了,心里想着“这回真要交代在这儿了”。
那些狼狈,那些恐惧,那些濒死时眼前闪过的走马灯——都被他咽回了肚子里。他讲得眉飞色舞,把三英战吕布说得天花乱坠,仿佛那是场轻松愉快的围猎。
小丫头听得入神,连饭都忘了吃。张飞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得意——就像小时候在涿郡,他爬树掏了最高的鸟窝,弟弟妹妹围着他欢呼时的那种得意。
他讲得更卖力了,虬髯随着话语抖动,大手在空中比划,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就在这小小的营帐里重演。
可讲着讲着,他心里忽然有些发虚。
因为他发现,自己之所以讲得这么起劲,不全是为了显摆。更是因为……他想看那双眼睛一直亮晶晶地看着自己。想听那声轻轻的惊叹。想让这沉闷的军营里,多一点不一样的声响。
夜里,他对着烛光出神。案上摊着未写完的军报,砚台里的墨已经半干。他提起笔,却写不下一个字。
今日小丫头看他的眼神,似乎和从前不太一样了。少了些畏惧,多了些……好奇?甚至还有一丝,他不敢确认的……亲近?
这变化让他既欣慰又警惕。
欣慰的是,这小雀儿好像不那么怕他了。警惕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享受这种变化。
帐外传来巡夜士兵规律的脚步声。张飞吹熄油灯,和衣躺下。黑暗中,他盯着帐顶,眼前却晃动着那张写坏的字帖,还有小丫头念诗时低垂的侧脸。
第二天清晨,他正在校场操练,小丫头突然找过来,说要教他《诗经》。
张飞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强压下上扬的嘴角,那股熟悉的得意感又涌上来——看吧,连这小敌女都觉得俺老张该学文墨!
他故意放声大笑,笑声震得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哈哈哈哈——成!那就从明日开始!你这小丫头片子,若真教得好,俺拜你当先生!”
看着她捂着脸跑开的背影,张飞摸着虬髯,若有所思。晨光里,那小身影越跑越远,绛红色的披风在风中扬起一角,像只终于舒展翅膀的雀儿。
“将军,真要跟这么个小丫头学?”李勇凑过来问,一脸难以置信。
“学!怎么不学?”张飞环眼一瞪,“免费的先生,不要白不要!再说了……”
他顿了顿,望着夏侯芙消失的方向,声音低了下去:
“读书识字,总比整天想着怎么逃跑强。”
他转身往营帐走,脚步轻快。乌骓马在旁边打了个响鼻,仿佛在嘲笑主人的口是心非。
张飞拍了拍马脖子:“你懂个屁。”
是啊,读书识字,是为了让她安心待在营里。是为了让她有点事做,别整天琢磨着往外跑。是为了……为了什么来着?
他摇摇头,把这团乱麻般的思绪甩开。
罢了,先学好这劳什子《诗经》再说。
走到营帐门口时,他忽然想起昨夜收到的军报。曹操在官渡彻底击溃袁绍,河北之地尽入囊中。这个消息像块石头,沉甸甸压在心里。
曹操一统北方,接下来必然南顾。荆州,新野,大哥这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基业……
到那时,战火重燃。到那时,他与夏侯渊必有一战。
到那时,这只刚学会在他掌心啄食的小雀儿,又该何去何从?
张飞掀开帐帘的手顿了顿。晨风从缝隙灌进来,吹动案几上那张字帖。麻纸哗啦轻响,“岂曰无衣”四个字在风中微微颤抖。
他走进帐内,重重坐下,震得案几上的砚台都跳了跳。
管他呢。
他提起笔,蘸饱墨,在崭新的麻纸上一笔一画地写:
“与子同袍。”
字依旧歪扭,可这一次,每一笔都沉甸甸的,仿佛要把所有的决心、所有的迷茫、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都刻进这薄薄的纸里。
帐外,晨光渐亮。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张飞不知道的是,从他说出“从明日开始”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