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焚城》云葭

54、罹忧

　　“师姐？”葛天行不由得往前迈了一步，眼中写满诧异，“你怎么来了？”
　　杜采薇淡淡一笑，示意他往后看。
　　当一身华服的睿王负手进门，宾客们无不惊喜交加。惊的是日理万机的睿王居然戎国频繁侵略邺国西北边境的关键时刻出现在惊鸿山庄，喜的是在遭受青冥宫余孽重创之后终于看到了希望。
　　澹台明宇朝睿王颔首道：“多次麻烦王爷，明宇实在惭愧，大恩不言谢。”
　　“无妨，”睿王说，“不过你倒是要谢谢杜采薇姑娘。”
　　澹台明宇看了杜采薇一眼，苦涩道：“不用了，我欠杜姑娘的怕是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他们对视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笑，一脸坦然。
　　这一切宁若看在眼中，她更加肯定了堂哥和杜采薇直接是有故事的。前几天她听谢绘翎说过，当年从南疆死里逃生，他们都受了很重的伤，那段时间他们一直在医仙谷养伤，照顾他们的就是神医的大弟子杜采薇。他们三个人的故事，应该是在那时候发生的吧。
　　“你是决明子的徒弟？”在画鸢和秋离寒的搀扶下，老妪艰难地抬起头，眼神愤恨。
　　“师父去世这么久，已经好长时间没人提过他的名讳了。难为前辈还记得。”杜采薇垂乐垂眼睑，道，“师父临死前说，他一生医人无数，唯独对青冥宫圣女阴梦姬饲养的冥蝶无可奈。采薇不才，这些年走遍四国，只想帮师父完成遗愿。”
　　那天在曹州码头看见冥蝶，她就猜到是青冥宫的人回来报仇了。所以她把研制多年的解药给了宁若，自己则动身返回京城找睿王帮忙。
　　“杜姐姐，你给我的药真的有用，他们服下之后都没事了。”宁若话中带着一丝激动。刚才不经意间看见门口掠过的紫色身影，她的心也随之定了下来。未曾想到睿王也一起来了。她想了想，指着黄衣女子们问杜采薇，“她们怎么了，怎么突然就……”
　　杜采薇眼神不由得有些黯淡：“她们在体内都种了蛊，只要一点上南疆毒香相思醉，她们血肉中的蛊虫受到刺激，武功也会提高很多。但是相思醉的作用过去之后，她们所受到的痛苦是常人无法承受的。以前我也只是听说南疆有这种邪术，可是刚才我在门外看到地上燃着一排相思醉……没想到为了报仇，你们可以对自己这么狠心。”
　　最后一句话是对阴梦姬说的。熄灭那一排相思醉的时候，她不知是痛心还是无奈。她们如此执着于报仇，竟然不惜承受这种非人的折磨。
　　有人站出来喊道：“杜姑娘，别跟她们废话了，这群妖女死有余辜，不值得可惜！”
　　“对，一定要把她们赶尽杀绝！”
　　边说着，马上有人拔剑准备动手。睿王出言阻止：“且慢，各位能否听我一句。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为防她们还有藏在暗处的同党，还是盘问清楚再做决断比较好。”
　　“王爷所言极是，既然如此，揪出青冥宫余孽的事就麻烦王爷费心了。”
　　睿王淡淡地笑了笑，朗声道：“玄天营将士听令，把她们带回帝都再做处置。”
　　“不必了！”阴梦姬推开画鸢和秋离寒，挣扎着站起来，“成王败寇，就算是死，我们也不受你们的侮辱。不过今天我不是败在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君子手上，只是败给了这个小丫头。”
　　她指着杜采薇，手指颤抖，“丫头，不愧是决明子那老东西的徒弟，确实有些本事。”
　　说到最后一个字，她突然声音一滞，鲜血沿着嘴角而出。
　　“师尊，师尊……”画鸢和秋离寒哭着跪倒在阴梦姬的尸体旁边。
　　那几个黄衣女子见阴梦姬咬舌自尽，仿佛约好了似的，齐齐举剑自刎。刹那间，鲜血四溢，鲜活的生命瞬间香消玉殒。
　　澹台明宇看了画鸢一眼，心没由来的一震。就在这时，宁若突然拔剑朝画鸢刺去：“妖女，还我爹娘的命来！”孰料画鸢才出手，不过三招，她反被画鸢给擒住了。
　　“都别动，谁过来我就杀了她！”画鸢掐着宁若的脖子，眼神冷厉。
　　局面瞬间又起了变化，众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澹台明宇。澹台明宇果断下命令：“都让开，让她们走！”

　　“白姐姐，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朦朦胧胧的，宁若听到有女子的哭声，其中夹杂着泉水流淌的声音。她努力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好重好重，撑了半天才勉强看到一丝光亮。渐渐的，一黑一白两个模糊的身影开始变清晰。
　　“咳咳……”宁若咳嗽几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老实点！”秋离寒一听声音，警惕地拽起鞭子，对宁若道，“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别……别杀她。”画鸢一只手扶着秋离寒，一只手捂着胸口，表情异常痛苦。
　　宁若蹙眉：“你怎么了？”
　　“你还好意思问？还不都是因为你哥！要不是为了澹台明宇，我们早就复仇成功了，白姐姐也不会遭受这‘罹忧’之苦！”
　　“什么，你说她中了……罹忧？”
　　“是啊，南疆最可怕的蛊，蛊中之王！都是因为……”
　　“住口！”画鸢大声喝住秋离寒，她深深吸了几口气，问宁若，“为什么要帮我？”
　　“嗯？”
　　“我知道你是故意让我劫持的。说吧，为什么帮我？”
　　宁若道：“我不知道。也没想过要这么做。”
　　“可你还是做了。”画鸢笑了笑，“无论如何我还是得谢谢你，二小姐。”
　　她们所在的地方是林间的一个溪谷，水声淙淙，偶尔有鸟儿欢快地叫着从头顶扑啦啦飞过。画鸢闭眼靠在树干上，良久，她总算不再痛苦地喘气了，面色也渐渐恢复如常。
　　宁若一直打量着画鸢。不管从哪儿看，她和谢绘翎长得的确很像，唯独眼神完全不一样。她自己也纳闷，为什么要帮画鸢？她们之间没有任何牵扯，更何况画鸢几次三番要杀她。后来宁若想明白了，那是因为她早就看出了画鸢对堂哥的感情。
　　那么多次机会，只要她稍一狠心，堂哥必死无疑，可是她没有。她看着堂哥的眼神，根本不像是在看仇人。
　　画鸢，其实是爱着澹台明宇的吧。
　　“你和我哥之间……”宁若小心翼翼地开口，生怕触怒画鸢。她的喜怒无常宁若早就见识过。
　　奇怪的是，这一次画鸢并没有生气，反而笑了。她慢慢踱步至溪谷边，叹了口气：“我一直以为我应该恨他们的。”
　　“可你还是不忍心，是吗？”
　　无论是对澹台明宇还是谢绘翎，她终究还是不忍心下手。

　　十年前，当她艰难地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时候，支撑着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就是报仇。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天，她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快乐。
　　漫无边际的火海，浓烟弥漫，带血的杜鹃花开得妖娆灿烂。她倒在一堆尸体中，血腥味腐臭刺鼻，她却不敢动一下。年幼的她心里明白，为了保命，她只能当自己已经死了。
　　也不知在死人堆里躺了多久，她听到脚步声从旁边传来。她害怕极了，那些所谓的正义人士要把他们赶尽杀绝，宫主和很多师兄师姐都被他们杀死了。就在她吓得瑟瑟发抖的时候，一双手扒开了尸体。
　　“嗯？还有气。”耳边是男子温柔的声音。
　　她的心一颤，慢慢睁开了眼睛。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澹台明宇。只有十五岁的澹台明宇，青涩却不失稳重。她觉得，她从没看过这么好看的眼睛。
　　“没事吧？”澹台明宇笑着问她，“愿意跟我走吗？我带你离开这里。”
　　她拼命点头，仿佛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抓住了浮木。
　　澹台明宇微笑着把手递给她，肌肤相碰的刹那，她浑身一烫，顿时面红耳赤。幸好四周都是红色的火光，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等一等。”才走了几步，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可不可以等我一会儿，就一会儿？”
　　澹台明宇笑着答应，他掏出一个东西递给她，“找不到我的时候就吹它。”那是他平时训练信鸽用的哨子。
　　她紧紧握住那枚哨子，转身朝林子深处跑去。
　　她想到了她的孪生姐姐苏青，她不能丢下姐姐不管。
　　南疆的林子很大，幽深而迂回，她一边跑一边四处张望，却不敢喊出声来。找了很久之后，她终于在一个山坡下找到了姐姐。她兴奋地和姐姐分享了这个消息，她们终于可以离开这片密林了。
　　然而命运的刀戟却在此刻斩断了一切，鲜血骤然四溅，染红了前行的路。
　　行至半路，她们碰上了青冥宫的女祭司星尘。青冥宫灭亡了，失去精神寄托的的女祭司眼中尽是绝望的疯狂，她死死拉着她们，要她们留下来与青冥宫共存亡。
　　她害怕极了，对着星尘又是踢又是咬，用劲一切力气挣扎。星尘左手受了伤，所以姐姐轻易挣脱了，她却没能逃出去。姐姐拼命往前跑着，任她在后面怎么叫都没有回头。当时的她心中一片冰冷。
　　平时端庄高雅的女祭司突然变得像个个吃人的厉鬼，狂笑着拔出匕首对着她的胸口刺了下去。
　　一切来得太快也太突然，她甚至没感觉到痛，双眼死死盯着不远处的灌木丛，带着愤恨和不甘。她感觉得到，姐姐就躲在灌木丛后面。她选择回来找姐姐，可是姐姐却在生死关头放弃了她……
　　看着她的眼神一点点泯灭，星尘开始疯狂大笑，然后拔出匕首对着自己的胸口刺了下去。
　　路边的杜鹃花开得正灿烂，鲜红妖艳。然而在下一刻，它们将要在火海中化作一片灰烬。

　　“后来呢，你是怎么从火海中逃出去的？”宁若满脸震惊地看着画鸢。
　　“后来，师尊找到了白姐姐，把她救了回来。”接话的是秋离寒。
　　南疆一战格外惨烈，双方死伤无数。尤其是青冥宫，除了死里逃生的圣女阴梦姬和几个藏在地下室的杀手小姑娘，几乎全军覆没。她们跪在被烧毁的青冥宫废墟前，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复仇。
　　路过被烧毁的杜鹃花丛的时候，阴梦姬发现了画鸢。当时的画鸢已经没气了，心跳却在。在青冥宫的古卷中记载，这样的人必定是有非常强烈的执念，所以挣扎着不肯往生。
　　“当时白姐姐虽然没死，但也是活不了的。”秋离寒说，“为了延续她的命，师尊只好在她体内下了不死之蛊——不死鸟。”
　　南疆密林深处，流传着各种古老的蛊术，不死鸟就是失传已久的一种。据说是用特定的草药饲养一种叫空鬼的小鸟，等空鬼鸟长大后就把它们杀了，用它们的血养蛊虫，这种蛊就叫“不死鸟”。
　　“画鸢她……是不死之人？”宁若怔怔然，这一天发生的事太多了，无不令她瞠目结舌。一想到画鸢手臂上那道瞬间不药而愈的伤痕，她就觉得毛骨悚然。
　　孰料秋离寒道：“不是不死，而是感觉不到痛，不为兵刃所伤，不为疾病所累，直到衰竭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