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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欢迎仪式 ...

  •   旅伴号像一尾沉默的鱼,滑入星海。
      舷窗外,波历冬的灰白色星球逐渐缩小成一颗黯淡的珠子,被无尽的黑暗吞没。飞梭内部温暖明亮,舱壁流淌着柔和的氛围光,空气循环系统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嗡鸣。
      鸢无忧坐在靠窗的位置,光脑屏幕悬浮在面前,幽蓝的光映在他脸上。他正在重新梳理军部那份加密摘要,以及沐衍论文中关于蝴蝶符号跨文明衰减曲线的图表。当他的指尖在触控板上移动时,总会无意识地顿住,腹部那早已愈合的伤口下,某种幻痛般的记忆抽搐着,像一枚埋进血肉的碎片。
      “还在看那些?”卡戎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他坐在另一侧的软椅上,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饮品,那是塞米希罗尔特产的一种香料茶,飞梭服务系统根据乘客档案自动提供的。茶汤呈琥珀色,表面浮着细碎的银色叶梗,散发出类似肉桂混合着矿物的奇异香气。
      卡戎喝了一口,目光落在鸢无忧紧绷的侧脸上。“休息会吧,那些报告,看一百遍也不会变得更安全。”
      “了解规则是生存的第一步。”鸢无忧没有抬头,“尤其是在一个把不确定性奉为神谕的国度。”
      “神谕?”卡戎轻笑,“你学得很快。但在塞米希罗尔,规则本身就是赌局的一部分,制定规则的人,随时可以重新掷骰子。”
      鸢无忧终于关闭光脑,屏幕暗下去的瞬间,舱内似乎更安静了。
      他看向卡戎:“你似乎并不期待回去。”
      卡戎转动着手中的杯子,银色的叶梗在茶汤中缓慢旋转,“我离开的时候,塞米希罗尔还不是现在这样。达伽拉亚的概率理性主义当时只是他们家族内部的一种学说,激进,但未被广泛接受。那时候的人们,赌注是记忆,是誓言,是一缕头发或一个微笑,虽然疯狂,但,”他停顿,寻找着词语,“但有温度。”
      “现在没有了?”
      “我不知道。”卡戎望向舷窗外流动的星海,侧脸在微光中显得有些模糊,“但就像我在图书馆里看到的,近十年塞米希罗尔的愿望实现率提升了300%,同时,赌注破产率,也就是赌输后彻底失去偿付能力的案例,也飙升了500%。当赌博从生活哲学变成国家机器,数字会变得很好看,但代价呢?”
      鸢无忧沉默。
      他想起了伊克镇,那些被转化为虫群士兵的人,那个在晶体中融化的年轻修士。代价从来都存在,只是有时被虚假的许诺掩盖,让人们看不清罢了。
      “你和白皇帝,”鸢无忧试探性地问,“有过交集吗?在沉睡之前。”
      卡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杯中的茶面漾开细微的涟漪。他垂下眼,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探入外套内袋,触碰到那枚冰凉的老式怀表。表壳内侧,一张极小的,手绘的肖像,黑发的少年,笑容还没被权谋和仇恨磨出棱角。
      他想起在火焰烧起来之前,最后一个对弈的夜晚。
      在家族私人的赌厅内,巨大的概率云全息图在天花板上缓缓旋转,投下变幻的光斑。年轻的继承人坐在赌桌对面,手指间夹着一枚边缘磨损的家族徽记筹码,眼神炽热得像要烧穿桌面。
      “哥哥,我们来最后一局。”他说。
      “赌注是什么?”当时的卡戎问,心里已有不安的预感。
      达伽拉亚笑了,那笑容里有卡戎从未见过的的残酷:“我押上我未来十年所有所有所有的一切,如果我赢了,你要作为我的刀,守护我,为我战斗,直到,我登上那个位置。”
      “如果你输了呢?”
      “那我就如你所愿,放弃所有继承权,离开家族,去做一个普通人。”达伽拉亚向前倾身,声音压低,“哥哥,你知道的,我计算过了,这一局,我赢的概率是13.2%。这是命运给我的数字,但我觉得我会赢。”
      卡戎记得自己当时看着弟弟眼中燃烧的火焰,那火焰吞噬了温情,吞噬了犹豫,只剩下对可能性本身的狂热。他不知道达伽拉亚到底看到了什么,但他最终还是坐下了,不是因为相信概率,而是因为他看到达伽拉亚握着筹码的手在微微发抖,那是兴奋,还是恐惧?他的弟弟已经把自己押上了赌桌,而赌桌的另一端,是深渊,还是王座?
      “无论如何,我都会守护你,我们约定过的。”他低声说。
      那局牌的结果,卡戎的记忆有些模糊。
      只记得最后一张牌落下时,达伽拉亚爆发出大笑,笑声在空旷的赌厅里回荡,混着全息概率云刺耳的警报音,他算对了概率,赢下了所有,也失去了所有。
      “...算是认识。”卡戎最终回答了鸢无忧的问题,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白皇帝家族的人,在塞米希罗尔很难完全不认识。”
      鸢无忧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停顿,但他没有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像他光脑深处那张蝴蝶纹样对比图一样。
      飞梭的广播柔和地响起:“各位乘客,我们即将进入塞米希罗尔领空。重力调整将在十分钟后开始,请系好安全带,不要在走廊里奔跑或玩闹,谢谢配合。”
      舷窗外的景色开始变化。
      远处的星海之间,一颗星球逐渐显形,它不像波历冬那种冷峻的灰白,也不是艾斯塔那样翠绿。塞米希罗尔的主星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流动着的暗金色,星球表面笼罩着不断变幻的,类似极光的光幔,那是大气层中高浓度概率粒子与太阳风作用产生的现象,被当地人称为“神之呼吸”。
      随着飞梭降低高度,星球表面的细节变得清晰。大陆板块被规划成巨大的几何网格,每个网格内的城市都灯火璀璨,但灯光的颜色和亮度似乎在不规律地闪烁,仿佛整片大陆是一张巨大的,实时更新的概率图。一些特别明亮的区域,是闻名星际的超级赌场,它们的光柱刺破云层,在夜空中交错成炫目的光网。
      “命运之眼空港到了。”广播再次响起。
      飞梭轻微震动,穿过一道无形的力场薄膜。舱外景象发生变化,他们进入了一个巨大的室内空港,挑高至少有五百米,穹顶是全息模拟的天空,此刻正投影着璀璨的星河与流动的概率云。停机坪上停靠着各式飞梭,有的造型华丽如宫殿,有的简陋如木屋,但每一艘的舱壁或翼面上,都镶嵌着某种赌博相关的符号,骰子,轮盘,扑克花色,或着更抽象的概率曲线。
      舱门滑开,湿热而嘈杂的空气涌了进来。混合着香料,汗水,高端香水,电子烟油,以及一种微甜的类似发酵果实的气息,那是塞米希罗尔空气中常年弥漫的“幸运荷尔蒙”人工添加剂,据说能轻微提升多巴胺分泌,让人更容易进入赌徒一样的亢奋状态。
      鸢无忧和卡戎走下舷梯,脚踩在印有轮盘花纹的发光地面上。空港内部人来人往,穿着各异的人匆匆走过。有西装革履腋下,夹着写满数据的平板的企业赌徒;有浑身挂满幸运符眼神狂热的游客;有披着华丽斗篷,面容隐藏在兜帽下的秘密教派成员。巨大的全息广告牌悬浮在半空,播放着赌场宣传片、实时赔率、以及白皇帝的箴言:
      “概率是唯一的真理,下注是最高的虔诚。”
      没有官方接待人员。
      鸢无忧看了眼时间,皱了皱眉。波历冬外交部与塞米希罗尔宫廷约定的接应时间是准点,但现在空港内除了流动的人群,没有任何举着标识或穿着制服的人靠近。
      “有趣。”卡戎低声说,目光扫过四周,“是故意晾着我们,给个下马威,还是...”
      话音未落,一群人从侧面走来,自然地形成了半包围圈。
      大约七八个人,男女都有,穿着剪裁得体但风格略显夸张的礼服。丝绸面料上绣着扑克花色的纹样,领口或袖口镶嵌着微型骰子或轮盘装饰。为首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浅金色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过分热情的笑容,但眼睛是冷的,像两块打磨过的黑曜石。
      “啊!远道而来的波历冬贵宾!”他张开双臂,声音洪亮得有些刻意,“欢迎来到概率之都,命运之眼!我是维克托·莱恩,赤色教派的外联执事,当然,这只是个闲职,我主要是个概率艺术家。”
      他身后的同伴发出配合的轻笑。
      鸢无忧没有伸手,只是微微点头:“鸢无忧,波历冬特派外交官。这位是卡戎先生。请问宫廷接待处的人在哪里?”
      “接待处?哦,那些官僚。”维克托摆摆手,笑容不变,“他们被一点小概率事件耽搁了。皇宫西翼的空中走廊刚刚发生了概率云紊乱,临时封闭检修。不过没关系!在塞米希罗尔,任何意外都是机会!所以,我们来了!按照我们的传统,重要客人入境,需要经过运气洗礼,才能真正踏入这片被概率祝福的土地。”
      卡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记得这个传统,但那通常是针对自愿参与的文化体验游客,而非外交使节。
      强制性洗礼,是赤裸裸的挑衅。
      “洗礼?”鸢无忧的声音平静,但手已经自然垂到身侧,靠近腰间的隐蔽武器。虽然外交场合理论上禁用武器,但他从不完全听从理论的安排。
      “一个小游戏,为了证明您与我们有着共同的概话题。”维克托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他身后的人群分开,露出空港大厅一侧一个临时搭建的小型赌台。
      赌台是黑色的,边缘镶嵌着脉冲流光带。台面上没有牌,没有骰子,只有一把造型复古的左轮手枪,和一个悬浮在空中的半透明立方体,立方体内部分成无数细小网格,每个网格里有一颗微型光点,颜色在红与白之间疯狂闪烁。
      “波历冬轮盘,塞米希罗尔变形版。”维克托走到赌台旁,优雅地拿起那把左轮,“枪膛是特制的,可容纳六发概念子弹。但具体有几发实弹,几发空弹,由实时概率算法决定。看那个立方体,它每秒钟进行十亿次量子随机演算,红点代表实弹,白点代表空弹。在您扣下扳机前一刻,算法才会停驻,决定这一枪的结果。”
      他转动弹巢,咔哒声清脆。“规则很简单,您和我的这位朋友,”
      他指了指身后一个表情木讷,眼神却十分锐利的高瘦男人,“轮流对自己太阳穴开枪。每人最多三轮。如果活下来,就获得运气认可,我们会亲自护送您前往外交宾馆。”
      卡戎上前一步:“外交使节享有豁免权,这种游戏不合规。”
      “豁免权?”维克托笑了,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卡戎先生,您真是有些过时了。在塞米希罗尔,一旦您踏入任何形式的赌场,包括这个空港大厅在内,就意味着您自愿接受概率的裁决。规则?概率就是唯一的规则。”
      高瘦男人已经走到赌台另一边,面无表情地拿起枪,抵住自己的太阳穴。他的手指稳定,眼神空洞,像个早已输光一切的职业赌徒。
      周围不知何时聚拢了一圈看客,窃窃私语,眼神兴奋。空港的保安机器人静静悬浮在远处,没有任何干预迹象。
      显然,这一幕被默许,甚至可能是计划好的。
      鸢无忧快速评估形势:对方人数占优,且空港环境复杂,动武风险极高。拒绝?对方可以以不尊重本土文化为由进一步刁难,甚至引发外交摩擦。接受?这玩意是在玩命!
      “我来。”卡戎突然说,声音不大,但清晰。
      维克托挑眉:“哦?”
      “卡戎先生是我的随行顾问,”鸢无忧立刻接口,同时用眼神制止卡戎,“他的安全同样重要。游戏可以,但我要先确认算法公平。”
      “当然公平!”维克托夸张地张开手,“白皇帝正注视着呢!不过,既然您质疑,那我们稍微放松一下。第一轮,赌注不是生命,而是一段记忆。”
      他拍了拍手,赌台上升起两个头盔式的神经扫描仪。
      “最新型号,能暂时抽取并隔离您最近一小时内的任意三十秒记忆片段作为赌注。赢家可以窥视输家的记忆碎片,输家则会永久失去那三十秒!当然,是温和的遗忘,不会有脑损伤。这比子弹温柔多了,不是吗?”
      温柔?鸢无忧心中冷笑。记忆是人格的基石,抽取记忆比□□伤害更致命。而且对方明显是冲着情报来的,想窥视他或卡戎脑中关于波历冬,关于伊克镇,关于此行真正目的的记忆。
      这是白皇帝的目的吗?
      “如果我不玩呢?”鸢无忧盯着维克托。
      “那您恐怕很难离开这个大厅。”维克托的笑容淡了一些,“赤色教派在空港还是有影响力的。宫廷那边,也会收到客人缺乏诚意,拒绝文化交流的报告。贵国的合作大计,可能会遇到一点概率性延迟,这也是没办法的,对吧?”
      赤裸裸的威胁。
      鸢无忧看了眼卡戎,后者微微摇头。
      “我玩。”鸢无忧最终说,走向赌台。他不能让卡戎冒险,也不能让任务在第一步就崩盘。
      “明智!”维克托鼓掌。
      鸢无忧戴上神经扫描仪,冰凉的触感贴上太阳穴。仪器启动,轻微的嗡鸣中,他感到一丝眩晕,仿佛有细小的钩子在意识边缘轻轻刮擦。
      高瘦男人也戴上了仪器。
      维克托亲自操作,启动概率立方体。立方体内的光点开始疯狂旋转,闪烁,红与白交织成一片模糊的光雾。
      “第一轮,赌注:三十秒记忆。规则:轮流扣动扳机,直到一方抽中实弹为止。开始!”
      高瘦男人率先拿起枪,抵住太阳穴。他的眼神依旧空洞,扣动扳机的手指没有一丝犹豫。
      咔嗒。
      空弹。
      立方体中,代表这一枪的网格瞬间全白。
      周围传来轻微的叹息,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
      男人放下枪,机械地推向鸢无忧。
      鸢无忧拿起左轮。金属触感冰冷沉重。他深吸一口气,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扣动。
      咔嗒。
      又是空弹。
      维克托吹了声口哨:“运气不错。”
      第二轮,再次两发空弹。
      概率立方体的闪烁越来越快,仿佛不耐烦。维克托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按照预设的概率,前四发空弹的几率只有不到15%。这个波历冬人的运气好得异常。
      第三轮。
      高瘦男人拿起枪,这次他停顿了半秒,目光第一次有了焦点,落在鸢无忧脸上,像在评估什么。
      扣动。
      咔嗒。
      还是空弹。
      压力全到了鸢无忧这边。按照概率,连续五发空弹的可能性已经跌至5%以下。下一发,极大概率是实弹。
      维克托舔了舔嘴唇,眼神兴奋起来。
      鸢无忧拿起枪。他能感觉到扫描仪在持续工作,像一只附在脑后的水蛭。如果这一枪是实弹,他的记忆会被抽取。如果侥幸又是空弹,游戏继续,但对方可能会恼羞成怒,升级冲突。
      他手指搭上扳机。
      就在这一瞬,
      “哎呀,几个大男人欺负外来客,还把枪顶在头上,真难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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