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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潞安 ...

  •   潞安的冬,不及北境酷烈,却有种钻入骨缝的湿寒。驿馆院中,几株老树剥尽了叶子,枯枝铁硬地戳向铅灰的天。雪絮稀疏,未及地面便已融化,只留下满地泥泞。

      顾砚、闻诀、裴清宴在此落脚的风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涟漪无声荡开。

      最先叩门的,是监军曹满心腹。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捧着暖炉,嗓音带着太监特有的滑腻腔调,笑容堆在脸上,话语却藏着刮骨的刀刃:“顾公子年少有为,曹公公在陛下跟前,没少替您美言。京城不比北境,一句话说岔,便是万丈深渊。觐见时,还望公子牢记,哪些该说,哪些……当烂在肚里。”

      顾砚神色寡淡,亲自斟了茶推过去:“有劳曹公公挂心,顾某省得。”态度似水,不卑不亢,既未承诺,也未撕破脸面。

      曹满的人前脚刚走,兵部王员外郎后脚便至,显然是靖安侯李啸山在京的眼线。此人下颌微抬,目光挑剔地扫过闻诀,话里带刺:“谢家满门忠烈,早已……唉!如今忽冒出个遗孤,还掌着虎符?兹事体大,岂同儿戏?莫不是有人贪图军功,寻来个假货充数?”

      顾砚眉梢都没动一下,将备好的文书证据一一铺陈:韩承志等镇岳军将领的联名手书、纹路古拙的半枚虎符、甚至当年谢府旧仆关于忠仆秦莽带走幼子的零散证词。他条理分明,语气冷硬如铁,将对方质疑寸寸钉死,末了淡淡一句:“王大人若存疑,不妨亲赴北境,问问数万镇岳军儿郎,认不认得这虎符,认不认得他们的少将军。”

      王员外郎面皮涨红,喉咙里噎着半句话,悻悻而去。倚在门框上的裴清宴,磕着不知何处摸来的瓜子,嗤笑出声:“嗬,京里的老爷,本事稀松,扣帽子的功夫倒是一流。”

      夜色浓稠,雪片渐密,在窗棂上积了薄薄一层白。裴清宴拎着壶烫好的酒,靴尖一顶,踹开了顾砚的房门。

      “灌两口,驱驱这鬼地方的阴气。”他将酒壶往小几上一顿,自顾自倒满一杯,又推给顾砚一盏。

      两人对坐,窗外雪落无声。

      “家里老头子又来信了,”裴清宴仰脖灌下一大口,哈出一团白汽,“骂我浪荡,催我滚回水师点卯。张嘴闭嘴祖宗家法,眼皮子浅得只瞧得见眼前那点浪花。”他搁下酒杯,脸上那点惯常的散漫褪去,露出罕见的凝重,“清辞,你没见着,东海那边,红毛鬼的铁甲船越来越多了,桅杆高得戳心。咱们再抱着老黄历不撒手,迟早被人堵在自家门口揍成筛子。”

      顾砚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灯火在他眸中投下幽暗的影子:“朝廷的心思,眼下都缠在北境和朝堂这盘乱棋上。海上……还排不上号。”他顿了顿,看向裴清宴,“当年若非你几次援手,我早该死在流亡路上了。”

      裴清宴摆手,那点正经瞬间被嬉笑冲散:“少来!当年要不是你替我挡了水匪那支冷箭,小爷我这身骨头,早喂了东海王八!还能坐这儿陪你喝这寡淡玩意?”他端起杯,作势一碰。

      相视一笑,无需多言。生死里滚过几遭的情分,早把客气话碾成了齑粉。

      “刘仁要用我们安抚边军,钳制李啸山那帮人,又忌惮谢家旧案和…”顾砚目光扫过隔壁,“你的身份。觐见前,得让他觉得我们有用,更重要的是……可控。”

      驿馆的房间比北境的军帐暖和得多,饮食也精细。闻诀体内的毒似乎被这安稳暂且安抚,蛰伏下来。他依旧看不清顾砚五官的明暗变化,却能更清晰地捕捉到他行动的轮廓,带起的微弱气流;耳中的嗡鸣顽固盘踞,但顾砚和裴清宴在近处的交谈,已能辨出大半轮廓。骤然涌入的嘈杂信息,却像无数细针扎刺神经,令他疲惫不堪,需耗费更多心神去梳理、适应。

      这日薄暮,顾砚处理完琐务归来,见闻诀静坐窗边,侧影在昏沉天光里削薄得像一片纸。他走近,顺着少年“视线”投向窗外荒芜的庭院。

      “‘闻诀’这名,在京城太过惹眼。”顾砚的声音温和响起,“你既已决意走下去,当有个新起点。野火焚尽荒原,亦需明灯照亮前路。暂且改叫‘明野’,如何?谢明野。”

      闻诀肩头微不可察地一震,模糊的视线转向声音的源头。谢明野……他在唇齿间无声碾过这三个字,仿佛触到其中包裹的期许与沉甸甸的分量。他点了点头,声音轻而清晰:“听哥哥的。”

      裴清宴得知新名号,乐不可支,绕着谢明野转了两圈,拊掌道:“谢明野?妙极!这名字敞亮,甩那个苦哈哈的旧名十条街!咱家小狼崽子,总算有个配得上的字号了!”他说着,习惯性地伸手要揉少年头顶。

      谢明野虽看不清他手掌轨迹,风声掠过耳际的刹那,头已本能地一偏躲开,眉头蹙紧。他能嚼出裴清宴话里的戏弄,唇线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沉默着,那份细微的抗拒和一丝难堪,却清晰地弥漫开来。

      顾砚在一旁看着,微微摇头:“文衍,莫总逗他。”

      裴清宴讪讪收回手,耸肩一笑,活像只刚叼到鸡的狐狸。

      契机很快浮现。潞安府出了桩棘手案子,漕运码头帮派与当地豪强为了一批即将押送入京的贡品归属争执不下,险些酿成械斗,府尹焦头烂额。

      顾砚嗅到了机会。他通过礼部官员递话,言辞恳切,只道“或许对厘清边贸物资线索有所助益”,愿协助参详。姿态放得低,理由也给得圆融。

      得了默许,顾砚便让裴清宴动用水路的人脉摸清码头底细,自己则一头扎进堆积如山的卷宗。他精律法,更谙人心世故,不出两日,便从纷乱线头中揪出关键——豪强与码头把头私下早有旧怨,贡品不过是引燃火药的捻子。

      他未提非此即彼的裁断,反而抛出一个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切中双方命门的法子:贡品由府衙直接派兵押送入京,杜绝双方染指;同时,将漕运下一批油水丰厚的普通货单,拆分开来,两家共分。

      府尹依计行事,风波旋即平息。事办得干净利落,顾砚却未居功,只轻描淡写推说是“府尹大人明察秋毫”。

      自有耳朵伶俐的人将内情递了上去。这桩小事,很快便摆到了紫宸殿御案前。

      景和帝刘仁听完近侍低声禀报,批阅奏章的手顿了顿,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宁王这外孙……倒是个会做事的。知道进退。”

      不过几日,新旨意降下:擢顾砚为京畿巡察副使,协理京畿治安、刑名及部分漕运纠察。品阶不高,却是能深入市井巷陌、易出政绩的实职。

      曹满派人送来“贺礼”,话里话外重提“约定”。李啸山在京的势力则换了更阴柔的手腕,在公务流程上处处设卡,更在清流士子间悄然散布“顾砚倚仗军功、攀附内宦”的流毒。

      裴清宴的水路朋友探到一丝线头:当年带走孩子的秦莽,最后踪迹似在江南;而柳明钰的根脚,隐隐牵扯宫中早年放出的一批旧人,水浑得很。

      谢明野在这短暂的安稳中,艰难地适应着。他能捕捉的声音更多了,能感知顾砚步履匆匆的身影下那份不变的专注关切,能觉察裴清宴插科打诨里藏着的回护,也能隐隐察觉窗外偶尔掠过的、带着黏腻恶意的窥伺目光。

      他明白,潞安这点虚假的平静,薄如窗纸。真正的惊雷,正在几十里外那座金光万丈的都城里,沉默地酝酿,等待着将他们彻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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