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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解连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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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瑛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还没等她确认,就听牢笼外的女人再一次用带了些吴侬软语的嗓音说道:“双全手,应该是这个名字吧。”
女人声音温温柔柔的,表情也温温柔柔的,一双杏眼中似酝酿着三春烟雨,软软扑在人面上,漂亮得毫无攻击力。
“既然端木小姐知道我们的目的,那也别藏着了。先前盘问你的时候我不在场,只好麻烦端木小姐再使一遍双全手,让我开开眼了。”
女人很温和地复述了一遍自己的目的,姿态放得很低,话却说得不怎么客气。
端木瑛咬了咬唇,心中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没能将面前之人和吕家那伙人试为一谈,只低声道:“双全手是能治伤……可这里又没病人,我做不到。”
尽管说得并不情愿,但她说的全是真话。
双全手之所以会诞生,也正是源自这般‘想要治好天下所有病人’的善念。它绝非用于争斗伤害,便是给她一把刀,也仅仅是为了用最低限度的损伤切开人体面。
可听完解释的黎小满却并不这么想。
说到底,双全手只是一种手段罢了。
至于拿这手段是害人还是救人,不过是使用者一念之间的事。
但这样的想法并不便诉诸于口。
黎小满仔细端详着面前的端木瑛。即使到了这一刻,她依然挺直了背脊,脖颈的线条绷着,显出一股不肯折弯的劲儿。
哪怕是做出与全性掌门拜把子的荒唐事,却也更衬出她那份不知世事险恶的单纯。
还有做事不考虑太多后果,光凭一腔热忱便摸索出了‘双全手’这样的奇技……
如此个性,黎小满并不好做评价,但眼下,她倒是有些开心这位端木小姐生了这般性格。
地牢里橘黄色的火光在阴影中摇曳不定,照得人影子一闪一闪的。黎小满上前两步,打开牢门的锁,直接走了进去。
端木瑛略显警惕地盯着她:“干什么?”
黎小满随手关上了门,再转过身时,眼光忽闪地盯住端木瑛,很和气地说:“不干什么,只是想和端木小姐聊聊天而已。就从刚才的话题来说,你有没有试着从其他角度考虑这个问题呢。”
端木瑛被问得一怔:“什么角度?”
黎小满声音放得很轻,像是生怕惊扰了栖息在花丛中的蝴蝶:“就比如,换种思考方式,将正常人当作病人看待,再对他们用双全手来‘治疗’。”
端木瑛显然没能领会她的意图,她眉头一皱,嘴唇一抿,略有些尖刻地反驳道:“正常人怎么会是病人?双全手只能治愈伤势,对没病的人用它干什么?”
“自然是‘治病’了。”
黎小满直直看向她,眼中有某种正在发亮而且并不怎么让人愉快的东西:“你瞧那四季常青的松,人人都夸它是长寿的象征;轮到秋日枯荷,残枝败叶在别人眼中同样也是一种美。由此可见,所谓的健全与残缺,不过凭你从什么角度去看而已。”
端木瑛没有立刻出声反对。虽然她皱起眉头很明显地表示出了不快,但她依然沉默着,任由黎小满说了下去。
“同样的道理,放在人身上不也一样吗。”
像是想到什么,黎小满将眼皮一低,放缓了声音道:“看见别人心在跳,血在流,四肢周全,无病无灾,便道是‘正常人’,可何谓‘常’?”
“若将世间的‘常’与‘非常’倒转过来看,将正常人视作病人来治,让他血脉倒流,四肢截断,百病缠身,如此就算‘治好’了他,又有何不可。”
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果然引得端木瑛瞪大了眼睛,脸上浮现出一种不可置信的错愕。
黎小满刚要接着说下去,便被她厉声打断:
“闭嘴!你是疯了吗?!”
望着如刺猬般竖起一身刺的端木瑛,黎小满眨了眨眼,乖乖闭上了嘴。
“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话!你还算是个医生吗?!你怎么敢说出这种话?!”
端木瑛的脸上露出不知是愤怒还是悲哀的表情,声线也骤然拔高:“你好歹以前救了那么多人…你明明救过那么多人!你见过那么多挣扎在生死边缘的绝望,你知道那些病患对康复的渴望,你明明都知道!”
那双血丝满布的眼睛里满是怒火,说到最后,她几乎是在吼:“换做是其他人我都不会说什么,可你是个医生啊!你知不知道医者仁心?你明明知道治好一个人有多不容易,怎么还会有将好端端的人扭曲成病人的想法?你有病啊!?”
出乎意料的,被指着鼻子骂了一通的黎小满并没有什么反应。
没有羞愧,没有激怒,没有难过,她只是安静地由着端木瑛吼完,然后再用她一贯的平静语气说道:
“嗯,我就是有病。”
“…你说什么?”
看着端木瑛凝固的表情,黎小满很认真地说:“你说的都对。让你生气了,对不起。”
“……”
一时之间,端木瑛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了。她愣愣地盯着黎小满,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从黎小满过于冷静的反应来看,都不像是知道自己错了的样子。
“你——”
未等端木瑛把话说完,黎小满又接着道:“但这是我的真实想法,我不想骗你。”
她说的诚恳极了,一双杏眼被昏黄火光照的既迷蒙又明亮:“能领悟出双全手这般神技,你真的很厉害。我很羡慕你,我不想骗你。”
这话里上下之间听不出什么前因后果的联系,可端木瑛的关注点并不在于此。她眉头皱得死紧,眼里还残留着先前的怒火,声音冷似一块冰:“你走吧,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以前是我看错你了,你和吕家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黎小满没有辩解,只用又黑又亮的瞳珠注视着端木瑛,突然冒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话:“端木小姐,你想离开这里吗?”
闻言,端木瑛一顿,却还是嗤笑一声,讥讽道:“怎么,黎小姐这是被我骂醒了,想要放我走了?”
黎小满竟是真的细想了一阵,复又摇了摇头。
“我不想放你走。”
她停了一下,对上端木瑛像石子一样砸过来的黑沉沉的目光,虽有些犹豫,但仍旧轻声道:“可我喜欢你这个人。所以,我愿意告诉你一个离开这里的路子……”
“…应该用不了几天,只要端木小姐一直维持现在的状态,吕慈就会将你的危险程度定为暂时可控,然后,他会带你出去,让去救他的哥哥……
“你应该听过‘吕氏双壁’的名号吧?他的哥哥吕仁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吕家这些年一直在找能治好他的法子,没想到阴差阳错撞上了你……”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犹如某种鬼祟低语。
“当你接触到吕仁的时候,那是你离开的最好机会。”
她盯着端木瑛,一字一句,斩铁截钉地说:“只要你绑了吕仁做人质,以吕家对家人的重视,他们不会接受吕仁受到任何可能出现的伤害,所以他们一定会放你走。”
“……”
死寂般的沉默中,端木瑛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音节。拜黎小满这通发言所赐,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周遭的一切仿佛隔了一层厚重的雾,模糊不清,难以理解。
过了好半晌,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啊,我在帮你想办法逃出去。”
黎小满说的平缓又和静,好像只是在评论天气的好坏:“眼下这是最好的方法。不过,等你离开这里以后,最好马上去海外,不然以吕慈的记仇程度,他保管会将这里搅得天翻地覆,不把你抓回来绝不罢休——”
“——不!不是这个!”
端木瑛忍无可忍般猛地打断了黎小满的话。她只觉得身上发冷,目光像扎了根似的注视黎小满良久,试图从对方眼中看出谎言。
“你…你是在骗我的对不对?吕仁……吕家不也是你的家人吗?你肚子里的不也是吕家的种?吕慈难道待你很坏吗,你很恨他们吗?”
她一下子抛出一连串的问题,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声音却低不可闻:“你怎么能…你就这样背叛你的亲人,来帮我一个素未谋面的外人?”
黎小满听端木瑛抖着嗓音说完,抬手抚在隆起的小腹上,稍稍歪斜着头,似乎思索了一下,但也只是短暂片刻,就听她应道:
“对啊。”
“如果你要这么理解的话,也可以。”
那张标致得好似观音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黎小满缓慢地眨了一眨眼,声调平静如恒:“我只是想帮你一个忙,至于你会怎么想,我并不在意,都随你。”
“……”
端木瑛又是一阵沉默,半晌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我看你脑子真是有病。”
黎小满闻言,黑漆漆的瞳仁像瞬间被火光点亮了似的:“那你愿意用双全手来治我的病吗?”
“——你有毛病啊!”
像是再也忍受不了黎小满的反应,端木瑛大声叫道,表情愤怒。若不是顾忌眼前这人是个孕妇的份上,以她以往的脾气,保管已经扯着人衣领动起手来了。
“我跟你很熟吗,你就敢让我对你用手段?!你不怕我对你使坏?”
“不会的。”
黎小满很认真的摇了摇头:“如果你真想使坏的话,就该趁我刚刚关门时偷袭一把,拿我当人质去威胁吕慈了。”
迎着端木瑛怒火燃烧的视线,黎小满又好心提议道:“但我不建议这么做。一是你打不过我,二是即便我假装败在你手里,吕慈也不会信,相比之下,还是拿吕仁做人质更合适些。”
这种推销货物一般语气,引得端木瑛眉头皱得死紧,她强压怒气,将黎小满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方才隐忍着开口道:“好……就当你是在帮我吧。”
这话她说得极不情愿,但仍旧强按着怒气,一字一句道:“假如我真按照你说的去绑架吕仁,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黎小满眼也不眨,毫不犹豫道:“知道啊,端木小姐心善,应该要不了他的命的。”
“……”
冷静。
端木瑛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不要被对方奇特的脑回路给绕进去。
“…说真的,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面对又一次的追问,黎小满那张通明无暇的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态,开口却没有半点踌躇:“我也不知道。”
端木瑛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知是惊讶还是嘲讽的气音:“不知道?做事总得有个理由吧?”
黎小满难得停顿了一下,慢慢道:“可我想不出来理由……”
她声音压得低,显得有点嘶哑,却又有种撩人的味道。
“其实,我也对双全手很感兴趣,如果能学到手,我会非常开心。”
“但我也很喜欢端木小姐。”
她轻声说着,趁着端木瑛愣神的功夫,往前迈了几步,很从容地牵起对方垂在身侧的手。
“端木小姐,你既已把这手段转成了先天,吕慈定是不肯轻易放人的,只能让你一直空耗在这儿。连同你那悬壶济世的夙愿,一起被困在吕家这小小的地盘上,不觉得太可惜了吗?”
她将端木瑛僵直的手捧在手心,仿佛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我既想学到双全手,也不想见你为难,索性将选择权交给你。离开的办法我已经讲清楚了,具体要怎么做,全看你。”
被握住的指尖正在簌簌颤抖着。黎小满的手发热,端木瑛的手更烫,她匪夷所思地盯着黎小满,然而在对上黎小满的目光时,她又倏然移开视线。
“……你走吧,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片刻后,她猛地将手抽离,后退几步,声音干涩地下了逐客令。
黎小满看着几乎整个人都快要没入阴影中的端木瑛,又等了一会儿,在确定对方没有再交流下去的想法后,她这才转身离开。
“你多保重,我会再来看你的。”
“……”
身后静悄悄的,唯余墙上火把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黎小满也没在意,安静地走出了地牢,沿着石阶往上走。
待眼前逐渐显露出外面的一线夜色,在即将走出洞口之际,刚刚发生的一切已经在她脑里过了一圈。
她是不可能对吕慈说实话的。
不仅如此,想要达到目的,她必须撒谎。
“小满!”
一直守在洞口外的吕慈立即迎了上来,按着她的肩膀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你…她没做什么吧?”
他脸上的表情还是和往常一样,只是声音有些哑,按在她肩上的手指有些微颤抖,泄露了他不可言说的紧张。
即便任谁来瞧,都能看出他满心满眼都是她。
黎小满深而又深地看了吕慈一眼,随即轻声应道:
“没事的,只是闲聊而已。”
她端静的瞳仁几乎毫无流质与光,如同被天狗吞掉的黑月亮。
“吕慈,我觉得端木小姐没那么危险。双全手再怎么神异,说到底也只是一种治疗手段而已……”
她朝他一笑,凉丝丝的笑意从她眼睛后面涌出来:“仁哥的病等了这么多年,你这回恰好逮到的又是她,不是天赐良机是什么?”
吕慈眉头微皱,按在她肩上的手一顿,而后下滑握住了她的手。
“我知道你的意思。”
他沉声说,眼睛一瞬不瞬地望住她,认真解释道:“可是,小满,你不知道,当时我为了试她的手段深浅,故意折了一只手,没想到她当场就治好了,而且是恢复如初,毫无异样的‘治好’……你明白我意思吗?”
黎小满极其缓慢地眨了一眨眼,轻轻‘嗯’了一声。
早知道她就该往身上捅几刀,也好当场见识一下双全手的能耐。
吕慈并未察觉到黎小满脑子里的危险想法。他见她依然像往常那般安静地听他说话,微白的脸容被镶嵌在她一团乌云的发丝与浓稠的黑夜之间,看向他的眼底浮现出一星一星的水光,不觉心头一软,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温和了许多。
“你想和她接触,可以,但一定要叫上我,哪怕是像现在这样让我守在外面都行。”
黎小满静静地望着他:“你不放心?”
吕慈握住她的手紧了紧:“我不放心你。”
他的目光落到她的腹部,紧闭嘴唇,吸了一口气后才道:“谁知道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这也才关了几天,等后面再审上几遍,才能确定她——”
“——不行。”
黎小满径直打断了他的话,又挣开他的手。
夜色太黑,也许看错了吧,吕慈似乎看到她的表情发生了一点点变化。
“我已经和她谈过了,吕慈。”
她的语句就像是预先准备好的,声音没有起伏,缺乏生气:“关于双全手,她说的都是真的,不需要再花时间去确认。
“况且,比起这个,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明明刚才还在微笑,现在的黎小满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趁着还没把她得罪彻底,先让她为仁哥治病。越快越好,迟则生变,你把她困在这里越久,越容易出现问题,倒不如趁她还没搞清楚状况时,先把能做的都做了,到时就算她后悔也没用了。”
吕慈的眉头几乎拧在一起。
他下意识想要反驳,可视线在触及黎小满那放在腹部的手时,涌到嘴边的话又被吞了回去。
良久,他才声音很不自然地开口:“你确定吗?”
黎小满又一次笑了起来,笑容静谧幽沉。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