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灼心》平生不系舟

2、锈蚀刻度

　　郴州城的冬夜总裹着股铁锈味，像是老锅炉房外头结了冰的煤渣堆被碾碎的味道。送煤车的铃铛声闷闷地撞着雪幕，裁缝铺的棉帘子被风掀开一角，露出里头昏黄的灯泡，晃得青砖缝里的冰碴子一闪一闪。
　　程昼缩在古籍修复室的藤椅里，老座钟的齿轮咬合声混着外头送煤车的铃铛响。藤条缝里钻进的冷气贴着后腰爬，他裹紧褪了色的蓝布棉袄，右腿关节的钛合金骨架“咯吱”轻响——去年给弟弟程宵的冷冻舱做防腐涂层时，迸溅的战国青铜碎屑卡在里头，这会儿冻得像生了锈的弹簧。他摩挲着膝盖接缝，指尖忽然刺痛，恍惚听见父亲的声音从记忆深处浮出：“青铜器是活的，它们会寄生在金属里，像藤壶啃船板……”那日父亲用显微镜指着青铜渣滓，钛合金表面被蚀出的羽状纹路，正与楚墓箭镞的铸造纹如出一辙。
　　伸手去够案头那卷受潮的楚帛书时，裱糊刀刮开绢帛褶皱的裂响让他指尖一颤。战国铜镜的锈屑突然簌簌掉落，钛合金义肢关节缝里的青铜渣子随3.7Hz的震颤发烫——这频率与上周修复的曾侯乙编钟残件共振日志分毫不差。程昼盯着帛画上朱砂勾画的巫祝祭器，忽然发现锈屑在绢面凝出北斗七星的轮廓，第七颗星的位置正压着程宵冷冻舱的坐标。
　　他下意识摸向胸口内袋，指尖触到一只千纸鹤。纸翼内侧用留置针扎出的“护身符”字迹已被铜绿浸透，像一条未愈合的伤疤。去年程宵化疗呕吐时，还挣扎着用输液管折了这鹤：“哥，等我睡醒了，咱们去省博偷那套编钟……”可如今编钟的共振声却成了催命符。
　　走廊的胶靴声由远及近，混着消防腰斧磕碰门框的闷响。棉帘子被掀开的瞬间，厉寒川带着一身寒气撞进来，护目镜上结的霜扑簌簌往下掉。护目镜边缘结的冰碴扑簌簌往下掉，腰间铜铃晃动的残影在墙面上投出北斗七星的轮廓——与程宵冷冻舱监护仪的心跳波纹一模一样。
　　他摘了头盔往酸枝木案几上搁，雪水在《营造法式》封面上洇出个铜钱大的深斑。程昼瞧着他摘手套，皮革从指节上褪下来的窸窣声，像是揭裱那些脆得掉渣的明代信笺，稍用点力就能听见“刺啦”一声。
　　“西墙裂缝能塞擀面杖了。”厉寒川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茯苓糕的热气在冷空气里拧成股白绳。他袖口结着冰碴子，递过来时蹭过程昼指尖，寒意刺得人一激灵。这冷劲儿倒是眼熟——程宵化疗那会儿，总把输液管捂在毛衣里焐热了才递给他，可青铜碎屑混着药液钻进血管时，弟弟的手还是凉得像从地脉里捞出的战国箭镞。
　　义肢突然打了个颤，视网膜界面蹦出警告红字：【青铜记忆合金激活】。上周嵌进关节缝的战国铜渣子，此刻正随着铃音发烫。程昼刚要开口，厉寒川腰间的青铜铃铛无风自动，泠泠声撞碎一室寂静。铃舌晃动的残影像极楚墓壁画里摇晃的祭器，上周修曾侯乙车马仪仗时，恒温箱里的銮铃也这么嗡过，当时他只当是排风扇闹脾气。可此刻的共振频率3.7Hz，分明与冷冻舱日志里程宵最后的心跳数严丝合缝。
　　厉寒川扯了截绝缘胶布补窗缝，右手小指头微不可察地顿了顿。程昼望着那双手，想起修复过的唐代铁佛，香火熏出的包浆裹着指缝里的冻疮红。夜风撞得木窗直哆嗦，冰棱在檐角裂开细纹，厉寒川抖开军大衣分他半幅，体温透过三层毛衣渗进来，混着桐油和艾草灰的味儿，活像弟弟病房窗台上那盆没来得及扔的枯薄荷。
　　贴着黄花梨书架往楼下挪时，钛合金膝盖卡在了楼梯拐角。厉寒川托他肘弯的力道稳得像裱画案上的镇纸，掌心粗粝的茧子刮过针织衫，砂纸打磨青铜器毛边似的。程昼忽然想起程宵化疗后枯藤似的手腕子，明明抖得握不住水杯，偏要死命攥着他的食指。
　　一楼展厅的《考工记》泡在渗水里，厉寒川蹲身抢救时，后腰别着的青铜小刀滑出半截。程昼瞥见刀柄缠的皮绳磨得发亮，绳结打法竟和上周出土的战国箭囊如出一辙。油灯把俩人的影子投在书架上，晃动的光影里，厉寒川后颈粘着片未化的雪，正顺着脊梁骨往下淌，活像昨夜揭裱的明代山水上，那滴凝了三百年的墨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