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志》四五爻

43、第 43 章

　　第43章故人气息
　　天枢圣城的喧嚣与光华，对凌云而言，不过是褪色的旧梦。

　　他趴在苏妙肩头，那双属于孩童的眼眸平静地扫过悬浮的宫阙、流淌的灵泉、以及熙攘往来皆透着优越感的修士。万载岁月，此地的繁华更胜往昔，可骨子里那份属于天枢圣地的傲慢与僵化，却丝毫未变。

　　苏妙能感觉到怀中孩子的沉默。那不是三岁幼童该有的沉默，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裹挟着时光尘埃的静默。她紧了紧手臂，低声问：“可要去看看你……以前住过的地方？”

　　凌云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投向圣城西北角。那里曾有一片清静的竹林，竹林中有一方朴素的庭院，是他当年偶尔放下天尊身份，以“凌师兄”自居，与几位至交论道品茗的所在。

　　“去看看吧。”他终于开口，声音稚嫩，语气却苍凉，“就当是……祭奠。”

　　苏妙依言而行，步履看似轻盈，实则真气暗运，警惕着四周。星陨阁众人被安排在客舍，她只带了凌晓出来，一是避免目标太大，二也是遵从凌云的意愿——有些故地，只适合独自凭吊。

　　穿过繁华的主干道，越往西北，建筑越发稀疏，灵气也不如中心区域浓郁。此地显然已非天枢圣地的核心区域，更像是一处被遗忘的角落。

　　然而，当那片记忆中的竹林映入眼帘时，凌云的眼神还是凝滞了一瞬。

　　竹林还在，只是稀稀拉拉，枯黄过半，失了往日的灵秀与青翠。而那方庭院……

　　院墙坍塌了大半，门扉朽坏，斜挂在门框上。院内荒草丛生，几乎淹没了原本的石径与小亭。残垣断壁上爬满了枯藤，一片破败萧索。

　　“呵……”凌云极轻地笑了一声，听不出喜怒，“看来我‘陨落’之后，这里连维持表面功夫的价值都没有了。”

　　苏妙心中微酸，她能想象此地曾经的清雅与主人曾经的显赫，对比眼前的荒芜，更显世事无常。她抱着凌云，小心地踏入庭院。

　　踩过及膝的荒草，凌云的目光掠过每一处角落。那里曾是他演练拳法的空地，如今堆着瓦砾；那里曾有一株他亲手栽下的星纹茶树，如今只剩一个焦黑的树桩；那里是他书房的位置，屋顶早已坍塌，只剩几根焦黑的梁木斜指着天空。

　　“书房是被雷火所毁。”凌云平静地指出，“非是天劫，是人为的术法痕迹。在我‘死后’，有人来此搜查过，或许还带走了些东西，最后一把火了事。”

　　他的语气越是平淡，苏妙越是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汹涌的暗流。这是将他存在过的痕迹彻底抹去。

　　就在苏妙想说些什么安慰时，凌云忽然抬起了小手，指向庭院最深处，那唯一还算完好的角落——一片依着残墙搭建的、低矮破旧的窝棚。

　　“那里，有人。”凌云道。

　　苏妙凝神感知，果然从那窝棚中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气息，那气息孱弱不堪，仿佛风中残烛，且带着伤病特有的晦涩。

　　窝棚的门帘是用破麻袋片缝成的，苏妙轻轻掀开一角。

　　昏暗的光线下，一个瘦骨嶙峋的老者蜷缩在铺着干草的角落。他须发皆白，杂乱如草，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和污垢，身上裹着几乎看不出颜色的破旧棉袍。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左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显然已经折断多时，未经妥善处理。

　　老者似乎昏睡着，但即便在睡梦中，身体也在微微发抖，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凌云的目光落在老者的脸上，尤其是他的眉骨和鼻梁的轮廓。一丝极淡的、几乎消散在血脉长河深处的熟悉感，触动了他尘封的记忆。

　　他沉默了片刻，对苏妙传音道：“查探他的血脉根底，要最细微的那种。重点感应‘星辰共鸣’的潜质，哪怕只有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苏妙虽不明所以，还是依言伸出食指，指尖凝聚一丝极为柔和精纯的星辰真气，轻轻点向老者的眉心。

　　真气渗入，如石沉大海。老者的身体太过孱弱，经脉近乎枯竭，几乎无法承载任何外力。苏妙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让那丝真气如同最细致的梳子，缓缓梳理过老者衰败的气血。

　　突然，在老者血脉最深处，几乎与凡血无异的基础上，苏妙的真气捕捉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独特的“颤动”。那颤动极其微弱，频率却与她修炼《星辰锻体诀》时，引动体内星辰之力产生的共鸣，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

　　若非她修炼的是凌云亲传的正宗功法，感知又被凌云特意提醒，绝无可能发现这潜藏至深的血脉特质。

　　苏妙收回手指，眼中带着震惊看向凌云。

　　凌云缓缓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波澜。

　　“果然……是‘星卫’一脉的后裔。”他传音道，声音带着遥远的回忆，“星卫并非正式弟子，是我早年游历时，救下并指点过的一支忠仆家族。他们世代修炼一种辅助性的星辰淬体术，虽不能成就大道，却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更重要的是，其血脉能与我的功法产生微弱共鸣，擅长养护与星辰相关的灵物，打理洞府。”

　　他看向奄奄一息的老者：“看来在我‘陨落’后，星卫家族也遭到清洗或排挤。此人流落至此，守着这片已成废墟的旧地……或许，是最后一点执念吧。”

　　就在这时，窝棚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肆意的谈笑声。

　　“呸！这鬼地方真是越来越荒了，每次巡逻到这都一股子晦气！”
　　“师兄，听说这破院子以前是那位‘凌云天尊’的别院？真的假的？就这？”
　　“谁知道呢，陈年旧事了。反正现在跟垃圾场没区别。哦，对了，里面好像还住着个老不死的废物，是以前给这里看门的仆役后代吧？癞皮狗一样，撵都撵不走。”
　　“哈哈，今天心情不爽，正好拿这老废物消遣消遣，看他还能不能爬出来给咱们磕头！”

　　话音未落，窝棚那破旧的门帘被粗暴地一脚踹开，三个身穿天枢圣地低阶执事服饰的青年男子闯了进来。他们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嘲弄，目光先是落在角落的老者身上，随即才注意到站在窝棚内的苏妙和被她抱着的凌晓。

　　看到苏妙容貌清丽，气质不凡，三人愣了一下。但见她衣着并非圣地核心式样，怀中又抱着个幼童，估摸是哪个小宗门来朝圣的女修，误入此地，那份轻慢便又浮了上来。

　　为首一个三角眼的执事，上下打量了苏妙几眼，语气轻佻：“哟，哪来的小娘子，怎么跑到这狗窝来了？这可不是你们这些外来修士该来的地方，速速离开！”

　　他的同伴则指着角落昏睡的老者，对三角眼笑道：“王师兄，这老废物今天睡得挺死啊，咱们给他醒醒神？”

　　三角眼王师兄瞥了一眼老者，又看看苏妙，眼珠一转，故意提高了音量：“这老东西，窃据圣地废弃产业，屡教不改，今日定要给他个教训！小娘子，我劝你躲远点，免得溅一身血。”

　　说着，他竟真的上前一步，抬脚就朝着老者那条断腿的位置狠狠踩去！动作熟练而狠辣，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苏妙眼神一寒，正要出手。

　　她怀中的凌云，却比她更快。

　　没有人看清那三岁幼童是如何动作的。只在王师兄脚掌即将落下的刹那，凌晓似乎因为“害怕”而在苏妙怀里猛地扭动了一下，一只小手“无意间”挥出，恰好弹出了一粒不知何时捏在指尖的、从荒草中捡到的细小土块。

　　那土块毫不起眼，飞行的轨迹也歪歪扭扭。

　　可就是这粒土块，不偏不倚，在王师兄脚踝某处穴位将触未触的瞬间，“啪”一下打在了上面。

　　王师兄如遭电击，整条腿瞬间一麻，酸软无力，那狠踩下去的一脚顿时失了力道和准头，踉跄了一下，脚掌擦着老者的腿边落在地上，自己反而差点扭到。

　　“谁？什么东西！”王师兄又惊又怒，猛地回头，只看到苏妙怀里的孩子正“吓得”把脸埋进女子颈窝，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襟。

　　“王师兄，你怎么了？”旁边两人莫名其妙。

　　王师兄甩了甩还有些发麻的腿，惊疑不定地看了看四周，又盯了凌晓一眼，觉得定是自己不小心岔了气。在一个小娃娃和女人面前丢了面子，让他更加恼怒。

　　“妈的，邪门！”他骂了一句，把火气全撒在老者身上，这次不再用脚，而是运起一丝真气在掌上，狞笑着朝老者胸口拍去，“老废物，给爷起来！”

　　这一掌若是拍实，以老者油尽灯枯的状态，必死无疑。

　　这一次，凌云连手都没动。

　　他只是在苏妙怀里，极其轻微地、朝着老者方向，吹了一口气。

　　窝棚内陡然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微风。

　　王师兄拍出的手掌，在距离老者胸口还有三寸时，仿佛撞上了一层无形无质、却坚韧无比的屏障。不仅掌力被消弭于无形，更有一股隐晦的反震之力，顺着他手臂的经脉逆袭而上！

　　“啊！”王师兄惨叫一声，整条右臂瞬间软垂下来，剧痛钻心，经脉如被细针攒刺，真气乱窜。他蹬蹬蹬连退好几步，脸色煞白，惊骇万分地看向依旧昏迷不醒的老者，又看看苏妙，最后目光定格在凌晓身上。

　　“有……有古怪！这地方有古怪！”王师兄声音发颤，再也顾不上面子，另外两人也被这诡异的情景吓住，三人挤作一团，惊恐地望着窝棚内。

　　苏妙适时地上前半步，面罩寒霜，金丹境的气息不再掩饰，微微释放出一丝：“圣地执事，便是这般行事，欺凌垂死老弱吗？此事，我星陨阁倒要问问圣地执事殿，是个什么规矩！”

　　“星陨阁？”三人一愣，旋即想起近日风头正劲的那个北域体修宗门，脸色变了变。他们只是最低等的巡逻执事，欺负一下毫无背景的废人还行，面对一个有名有姓、且刚在朝圣大会露了脸的宗门，还是不敢太过放肆，尤其对方似乎还占着理。

　　王师兄忍着臂痛，色厉内荏道：“好！星陨阁是吧？你们护着这老废物，定有所图！咱们走着瞧！”撂下狠话，三人忙不迭地退出了窝棚，脚步声仓惶远去。

　　窝棚内恢复了安静。

　　苏妙收敛气息，看向凌云。

　　凌云的目光重新落在老者身上，对刚才的插曲浑不在意。他传音道：“他腿骨折断至少三月，内脏有暗伤，气血枯竭，生机已如残灯。普通丹药对他已是虎狼之药，虚不受补。”

　　“那该如何？”苏妙问。

　　凌云沉默片刻：“我如今力量被禁，无法亲自施为。需你出手，但手法必须极其精细。我先传你一套‘星辉续命指诀’，你依我指点，徐徐渡入最温和的星辰生气，先吊住他性命，稳住伤势。”

　　苏妙毫不迟疑：“好。”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在这破败荒芜的庭院窝棚内，苏妙依据凌云以神念传来的、玄奥无比的指诀与心法，小心翼翼地将自身精纯的星辰真气，转化为最本源温和的生机之气，一点点渡入老者体内。

　　她的额角渗出细密汗珠。这工作比与强敌大战一场更耗心神，要求对力量的控制达到纤毫入微的境界。

　　凌云在一旁静静看着，眼神幽深。看着那星卫家族最后一点微薄的血脉，在苏妙星辉的滋养下，如同即将熄灭的火星，被重新拢住，艰难地维系着那一丝温暖。

　　终于，苏妙收回手指，长吁一口气。老者脸上的死灰之气褪去少许，虽然依旧苍白虚弱，但呼吸平稳了许多，沉沉睡去，不再有痛苦的颤抖。

　　“暂时无碍了，但若想真正恢复，还需后续调理，并接续断骨。”苏妙道。

　　凌云点点头，看着老者安睡的侧脸，缓缓道：“找个妥当的地方安置他。星卫一脉，不该绝于此地。”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满目疮痍的故地，荒草、废墟、残存的窝棚，以及那微弱延续的血脉。

　　“走吧。”他说道，声音平静无波，“故人已逝，故地成尘。该看的，已经看完了。”

　　苏妙抱起他，转身走出窝棚，不再回头。

　　身后，只有荒草在风中瑟索作响，仿佛无声的叹息，淹没在圣城遥远的繁华喧嚣之中。

　　而凌云的心中，那关于过往的波澜，已渐渐沉淀。一抹更加冷冽坚定的光芒，在他眼底深处凝聚。探访故地，并非为了感伤，而是为了确认，为了连接那断裂的因果。

　　星卫后裔的出现，是意外，也是某种征兆。

　　幽冥殿的阴影，或许比他想象的，缠绕得更深、更久。而这场重返中州的棋局，才刚刚开始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