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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天命(一) ...

  •   他们躺在一处,瞳孔里是彼此的倒影。

      荀道抿了抿唇:“我还有个冒昧的问题想问你。”

      “你说。”

      “你肩膀上那道伤疤,你小姨知道吗,她管没管这事儿,还是说喝了酒的客人闹事伤到了你。”

      赫观宁视线转而看向天花板,淡淡道:“我爸砍的。”

      “为什么?”

      “他有精神病。”

      “抑郁症吗?”

      “精神分裂。”

      荀道沉默了一瞬,但听他道:“我也有他的基因。以后你离我远点,要是发病了,伤到你就不好。”

      “我不怕”,荀道的语气很平和,“我妈妈也有抑郁症,可她对我向来很温柔,从没有对着我发过病。就算得了病,每个人的表现也都是不同的。我觉得,病情发作或许只是伤害别人的借口,有些精神病人哪怕发病,也只会将刀口对向自己。”

      “我爸在病发时把我看成了鬼影,才拿刀砍我。他因为这事特别自责,然后就跳楼了。”

      “……”,荀道挺起身子,趴在他跟旁,“我理解你,我妈妈也在三年前死了。”

      他接着说道:“我妈应该不是自责。像是被我爸逼的,因为他们从未相爱。你的妈妈呢?总归是爱你爸爸的吧。”

      “不知道,听奶奶说,我妈在他发病没多久就跑了。”

      “你想她吗。”

      “想。可是,我不会去找她。”

      “为什么?”

      “奶奶说,如果和我爸一起生活让她感到痛苦,生命也受到威胁,那离开他就是我妈妈能做得最好的选择。她只是想要离开泥潭,我没有恨她的权利,我祝她幸福。”

      “也是。我将来不会结婚的,我不想把基因遗传给下一代。”

      “和你一样。”

      “那等我们老了,一起住养老院。”

      “你弟会给你送终的吧。那我得死在你前头,不然没人给我办葬礼。”

      荀道眉头拧紧,无语凝噎:“呸呸呸,说什么呢。我们都得好好活着。”

      赫观宁问他:“对你来说,什么是活着的念想。”

      “唔……我希望能早点自立,一个人生活——你和我一样吧。”

      “是。”

      “外面雪下得好大,你喜欢下雪吗。”

      赫观宁看着他,没有回答。

      他性子阴沉,善于伪装。这样的天气,寒冷寂静,就像是他的人生底色,当然同自己再适配不过。

      雪停后,在太阳的照耀下,无垠的雪地会反射出耀眼到不能直视的光芒。整个世界更冷,却也更热烈。

      谁说冷与热不能共存呢。

      自那时开始,他心里始终揣着一团热火,为某人不息不灭,不休不止。

      赫观宁坐起身,拽着他的胳膊,“起来看雪。”

      走廊的栏杆上,那厚厚一层雪越堆越高,赫观宁给它们拍掉,怕蹭湿荀道的衣服。

      “这棵树好大。”荀道抬头观望着。

      “辛夷。”

      “心仪?”

      “辛苦的辛,蛮夷的夷。”

      “哦~看着它,我熬了份鸡汤送给你。”

      “什么。”

      “明天春天枯树会发出新的枝桠,你的生活一定也会越来越好。”

      “承你吉言,如你所愿。”

      荀道乐呵呵笑着,“话说你又不用防我,面具摘了我看看呗。”

      “一定要看么?”

      “你如果介意的话,不看也没事儿。”

      “我长得丑,不想摘。”

      荀道壮似无所谓地撅撅嘴,“好吧。”

      或许摘下面具,荀道不喜欢,那么他以后就不会来了。

      再者,能开得起悬浮车,聘请司机的人,很显然是富贵之家。

      这面具隔开贫富,提醒着他和人保持距离,因为本没有那个手摘星辰的可能。

      荀道想要什么样的人得不到,哪里轮得到他。

      保持清醒,保持理智。

      后来荀道也频繁找他。缠着他教自己点茶。

      那时院里花初开,月白的花朵遮住半边天。他们坐在树下,世界安静得好像只剩彼此。

      赫观宁记得他画出的第一个图案便是朵辛夷花。

      他记得某次夜宴上,觥筹交错。荀道又喝醉了,拉着端盘路过他身旁的自己,耍无赖似地发问:“我发现你们家好多不同类型的茶壶,那我手里这款叫什么?”

      “思亭。”

      “你盘里这个呢。”

      “大彬提梁。”

      荀道醉眼氤氲,把玩着手里的小壶,从壶嘴里倒出清泉一饮而尽,些许洒在了领子上,“不同的壶形有不同的含义吗?”

      “思亭,就是对情人的思念。大彬提梁,意为容纳方圆之气,胸怀宽广。”

      “哦,这样啊。”

      时隔这么多年,再让他重述那段时日和荀道见面都吃了什么聊了什么,他已记不清了。

      他们都以为那不过是平常相伴,分离总是来得出乎意料。

      或许不是记不清,只是每当想起那最后一份美好,心中都盈满了痛苦,ptsd让他过往的某些记忆渐渐模糊,好像那些事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个人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他也从来没有体验过那些本不属于他的快乐与安宁。

      可是,人根本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大脑想要让他忘记,他的灵魂却早已打上了名为荀道的烙印。

      十二年来跋山涉水,不见吾爱。

      一切始于一个突然出现的女人,这种说法当然不对。

      一切始于潘博约暗中包养小三,被小姨发现他们在隔间忘我地亲热。

      褚灵气愤无比,将茶水尽数倾倒在他们身上,托盘一甩,准备去卧室收拾潘博约的东西将他撵出门。

      那小三还在“咿咿呀呀”地惊慌喊叫,见褚灵要走,怒而拽住她的胳膊,问她:“你凭什么泼我?!”

      小姨怒目圆瞪,沉默地看着她,泪水却不自觉越涌越多,倔强地不肯让泪珠掉下来。她抽了抽鼻子,还是决定比划一下手语,尽管她猜测这女人可能根本看不懂:“我们离婚,他,你们走。”

      “不是,凭什么”,潘博约推开李秋雨,一张脸冲到褚灵面前,“让我走,你有几个能耐?这店是你的?这个家归你管是吧?!你算个屁,在这儿给我拿乔?你不肯和我生孩子,我找别人那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有本事你生啊,你离了我,你看还有谁要你!”

      “说来,他们家不是有个男孩,我一直以为是亲生的呢,原来不是啊。”

      “是亲戚家的,没了爸妈,那哑巴接养了。”

      “你说她,当年自己都顾不上,还要管人家,也是个善良的。”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善良有什么用。”

      客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门口。赫观宁被服务员催促着来到争吵现场,各怀心思的围观者让他蓦然想起了小时候很多人堵在医院的走廊上,他没能阻止父亲从窗户上一跃而下。

      心跳得很快,恐惧和愤怒在未了解事情原委前,已经窜到脑门了。肾上腺素一路走高,他拨开人群,不用褚灵说些什么,看着那哑火、惊讶地盯着小姨的女人,一切都明了。

      泪簌簌落下,这么多年的情分,到底是错看了。小姨面部肌肉紧皱,手颤抖着继续比划:“店,我们两个人租,以前我爸没要你彩礼。店,我做好,你晚上喝酒,白天睡觉。你走,给你钱。”

      “姓潘的”,那长发波□□转而看着他:“我没看出来她是个哑巴——合着你不是喜欢我,真心给她离了婚再把我接进家门,你既要钱又要人是吧——大家伙都听好了哈,我李秋雨,是想找个有钱的男人,过逍遥日子,但是这种欺负聋哑人的事儿我可不做。今儿个就当是让她看清这男人的嘴脸了——咱也看不上这号人。”

      赫观宁的怒火褪去了些,隔着面具,也没人看到他脸涨得发红。

      “妹儿——姐对不住你”,李秋雨的手搭在褚灵肩头,被一旁戴面具的服务员打开了,她也不恼,“我从十六岁就出来开始卖了,我大方说吧,你男人和我睡了有十几次。早点离婚,早点解脱。”

      “咦——”

      “不要脸……”

      周围客人对她评头论足,指指点点。她置若未闻,婊子当久了,一些东西就没那么看重。客人们在她的床上撕下一张人皮,就会变成野兽。道德这种东西,终归只能约束好人。

      她第一次见这种开不了口的妻子,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饶是再没良心,她也有个度。婊子也有婊子的婊格嘛。

      潘博约被当众指责一番,见她要走,心里的雷砰一声炸了,扯住她,“你给我装什么呢,又当又立的,在这儿给我脸色,我准你走了吗。妈的贱人,活该被千人乘万人骑。”

      “我艹,姓潘的,我自认自己不是个东西,但在我心里,你也一样不是个东西!在这儿给我装高贵,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狗娘养的穷逼!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靠着一个聋哑人发达了,又看不上人家,恬不知耻的王八蛋!你给我早点遭报应!”

      有人小声道:“都不是好东西,王八配狗,天长地久。”

      “我去你妈的”,他那一巴掌,落在了小三脸上,充满了意想不到的戏剧性,周围群众一片惊呼。

      “我以前穷怎么了,我现在照样大把大把钱砸死你。你在床上的时候,摇屁股求我,没见你这么嘴硬啊。臭婊子,老子就该□□你,狠狠□□你!”

      “照我说,那女人还算有点廉耻,知道什么东西不能拿。你没听她那意思,也是被骗了。”

      “那又怎样,一开始就知道人家是有妇之夫,上赶着勾引,还不是为了钱。”

      眼见这场对骂要没完没了,赫观宁给小姨带出隔间,关上门,且留他们两个在里面论道。

      客人们见吃不到瓜,各回各处,继续就着茶点高声谈论。

      “真是可怜。她这家店,咱看着好起来的,生意要是这么没了,倒没处说个理。”

      他甚至有些庆幸,褚灵听不见这些话。她头顶一直有个厚重的玻璃罩隔开世界,可是今天这玻璃罩也碎了,扎得褚灵妄图发出难听的如野蛮人一般的叫喊。

      可褚灵没有叫喊,她依旧很安静。

      接下来的日子,店关了门。潘博约怎么都不肯和她离婚。每日,小姨只坐在院子里,饭也不做了,地也不拖了,店里也不收拾了。长久以来,那不为人知的家暴终于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她被打,也控制着声带不去振动,她知道那会发出声音,会引来观宁。若是观宁做出不理智的事,这世上,她唯一珍重的人就会被毁掉。

      她咬紧的牙关渗出血丝,头发被揪住,头皮发麻,火辣辣地痛。

      赫观宁浑然不知,直到有一天,家暴从徒手打上升到摔椅子砸电视砸桌子摔盘子。

      等赫观宁放学回来,店里不再是整齐有序的模样,一片狼藉。他愣在那里,脸上骤然升起一股狠厉。

      他冲到褚灵屋里检查小姨的身体,褚灵红肿着眼睛,紧咬嘴唇,退着向后躲。

      可是她的背挺不起来,一直卧床流泪。

      终于,他掀开衣服,瞧见褚灵满背的紫瘢。

      他转头要冲出去,打死那个畜牲。可是褚灵挣扎着从床上起身,从后搂住他身子,任他怎么扯拽都不放手。

      赫观宁痛苦地闭上双眼,“我们还能去哪里。”

      妈妈,你的妹妹被打了,你又在哪里。

      没人知晓,没人帮他们。

      人们知道了又怎样。他们会说,那不都这样嘛。男人在外面劳累一天,到家了就得伺候好,打你就是你做得不对,也不反省反省自己。

      不论缘由,打你是你做得不对。

      你的孩子在学校被人围着打了,还不是因为他不合群,关我学校什么事。

      你爸在工厂被人打了,还不是因为他不老实,关老板什么事。

      被霸凌针对?严重了,孩子间小打小闹呀。

      拖欠工资要不回来没人管?说什么呢,人家要是没钱,生意还能做下去?你们这些没见识没文化的穷人,刁民!就会贪!

      暴力与欺凌,总是被别有用心的既得利益者美化,吃人和被人吃,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他们嚼着我的血肉,将我的眼珠和灵魂从上面分离。这样,我便是温顺的肥嫩的羔羊,是没有思想、感受和痛苦的佳肴。

      他拿上钱带褚灵出了门,就见潘博约一脸神气地站在门口。得意洋洋地目送两位灰头土脸的手下败将离开。哼,以后这个店,就只是他一个人的,钱只能他一个人赚。

      雪停了,街道被行人踩踏得泥泞不堪。

      夜深人静,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紧挨在一起,延伸出去,在远远的拐角处彻底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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