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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 58 章 不能死在这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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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逝不知道自己在冰冷的地上躺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疼痛、寒冷和麻木无限拉长。血流得似乎慢了一些,但并没有停止。他觉得自己像一条被扔在岸上、濒死的鱼,张大嘴,却呼吸不到空气。
不能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唯一一点微弱的火星,猛地烫了他一下。
孟灾……还在等他。等他回去,等那个惊喜。外公……桂花糖糕的香气好像还萦绕在鼻尖。还有那间小屋,那盏总是亮到很晚的、温暖的灯。
他不能死在这里。死在这个冰冷的、充满香火和血腥味的、令人作呕的地方。
求生的本能,或者说,是回到孟灾身边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用尽全身力气,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撑起身体。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他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起,冷汗如雨下。
他看到了地上那张银行卡。冰冷的,反着光。那是买命钱吗?还是断绝关系的补偿?真是讽刺。
他没有去捡。甚至没有多看一眼。他用右手,颤抖着,撕下自己身上T恤的下摆。布料粗糙,摩擦过伤口时带来新一轮的剧痛,让他几乎晕厥。他死死咬住嘴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他笨拙地、用牙齿和一只手配合,将布条紧紧缠绕在左腕那道狰狞的伤口上,打了个死结。压迫止血,他知道,他必须止住血。
布条很快被温热的液体浸透,染成暗红色。但血流的速度,似乎真的减慢了一点。
他扶着香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他踉跄着走到门边,拧了拧门把手,锁死了。意料之中。他靠着门板滑坐下去,积蓄着一点点可怜的力气。然后,他抬起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一次又一次地踹向门板靠近锁舌的位置!
“砰!砰!砰!”
沉闷的踹门声在空旷的别墅里回荡。不知道踹了多少下,就在他几乎要再次脱力晕倒时,“咔哒”一声轻响,老旧的门锁似乎松动了!他再次用力一撞!
“哐当!”
门,开了。
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混合着楼下传来的、更浓的香火味。父亲似乎不在楼下。
余逝不敢停留,甚至不敢去看一眼那尊沾了他鲜血的菩萨像。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连滚爬爬地冲出房间,冲下楼梯,冲出那扇沉重的大门,冲进下午已经开始西斜的阳光里。
阳光刺眼,他一阵晕眩。但他不敢停,沿着记忆中路,拼命地跑。手腕上的布条已经被血浸透,黏腻温热,每一步奔跑都牵扯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鲜血滴落在干净的路面上,留下断续的、触目惊心的红点。但他顾不上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离那个地方越远越好!回去!回小屋去!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远。肺像要炸开,心脏疯狂擂鼓,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只有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和血液冲刷太阳穴的轰鸣。终于,他再也跑不动了,双腿一软,扑倒在一个街心公园边缘的、茂密的灌木丛后面。
这里相对僻静,午后没什么人。他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粗糙的树干,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不是因为冷,虽然失血让他感到刺骨的寒意,而是因为后怕,因为劫后余生的恐惧,因为那深入骨髓的、被至亲之人当做祭品般抛弃和伤害的绝望与冰冷。
他低头,看着自己左腕。简陋的布条包扎根本止不住这么深的伤口,鲜血还在不断渗出,将深色的布料染成更深的紫黑,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积成一小滩。他的整条左臂都麻木了,指尖冰冷,失去知觉。头晕得厉害,视线开始模糊,公园里的树木、长椅、远处的楼房,都像蒙上了一层晃动的水雾。
我要死了吗?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死在这个陌生的公园里,像一条野狗一样。
孟灾……孟灾找不到我,会急疯的。他今天,本来要给我过生日的……他说有惊喜……桂花糖糕……好像还没吃到……
还有外公……他今天挑桂花挑了好久……
还有那间小屋……那盏灯……
不……不能死……不能死在这里……
他颤抖着,用还能动的右手,艰难地摸索着口袋。手机……手机在挣扎时可能掉在路上了,或者还在那个可怕的房间里。没有手机。他联系不上任何人。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比失血带来的寒冷更甚。
他抬起头,望向天空。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色,像极了他腕间流淌的、温热的液体。那红色刺得他眼睛生疼。
意识,开始一点点抽离。黑暗,从视野边缘慢慢侵蚀过来。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蜷缩起身体,将流血的手腕紧紧压在腹部,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不断流逝的温暖。他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两小片脆弱的阴影。
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吐出两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音节,混着血沫和绝望:
“孟……灾……”
然后,世界彻底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意识像沉在冰冷海底的石头,被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缓缓拖拽上来,穿过厚重、黑暗、令人窒息的水层。光线先刺入,是那种惨白的、没有温度的光。然后是声音,模糊的,嗡嗡的,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刺鼻,钻进鼻腔,直冲天灵盖,带来一阵生理性的反胃。
疼。
第一个清晰的感知是疼。左腕处传来的、钻心剜骨的、持续不断的、钝痛夹杂着尖锐的疼痛。然后是全身,骨头散了架似的疼,肌肉酸软无力,像被车轮碾过。他试着动一下手指,却只感觉到一阵沉重的麻木,和随之而来的、更加清晰的刺痛。
余逝的眼睫颤抖了几下,像濒死的蝴蝶扇动翅膀,费力地想要掀开那层粘稠的黑暗。
“小拾……” 一个嘶哑的、几乎不成调的声音,在极近的地方响起,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难以置信的颤抖,像怕惊碎一个易碎的梦。
是孟灾。
那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混沌的意识。余逝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终于,用尽了全身力气,撬开了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野里,先是一片晃眼的白。天花板,墙壁,被单。然后是两张凑得极近的、放大的、布满了血丝和极度疲惫的脸。孟灾和外公。
孟灾的脸近在咫尺,几乎要贴到他脸上。那张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或沉稳、或温柔的脸,此刻苍白得可怕,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嘴唇干裂起皮,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里翻滚着剧烈的情绪,是恐惧未散尽的余烬,是狂喜带来的虚脱,是锥心刺骨的疼惜,还有一种余逝从未见过的、几近破碎的绝望和后怕。他的手紧紧攥着床单边缘,攥得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外公就站在孟灾侧后方一点,那张布满深深皱纹、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此刻也像一张绷到极致的、快要碎裂的石膏面具。他抿着嘴,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巴的线条绷得死紧。他的手背在身后,但余逝能看到他垂在身侧的、微微发颤的手指,和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上,袖口处一点暗红的、已经干涸凝固的血迹。
那点暗红,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余逝混沌的大脑。
记忆的碎片,瞬间带着冰冷的、腥甜的触感,汹涌地倒灌回来,父亲那双癫狂发红的眼,观音像下袅袅的青烟,锋利刀刃划开皮肤的冰凉剧痛,汩汩涌出的、温热的、粘稠的液体,瓷碗里刺目的鲜红,被随意丢弃在地的银行卡,以及那句比冰还冷的“滚,你不是我儿子了”……还有……公园灌木丛后冰冷的泥土,一点点流逝的体温,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最后时刻,心里那一声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呐喊——
孟灾……
余逝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被堵住了的声音。他想动,想坐起来,想确认眼前的人是不是真实的,但身体像被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一丝一毫,只有左腕传来的剧痛,和全身无处不有的钝痛,提醒他这一切的真实性。
“别动!别动!” 孟灾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明显的惊惶,他几乎是扑上来,双手虚虚地按在余逝的肩膀上方,想按住他,却又怕碰疼了他,双手悬在半空,僵硬地颤抖着。他的眼眶瞬间就红了,眼底的血丝更重,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你醒了……小拾,你醒了……别动,千万别动……手上,手上……医生刚处理过……你别动……”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说到最后,几乎带上了泣音,却又被他死死压在喉咙里,变成破碎的气声。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余逝,仿佛一眨眼,眼前的人就会消失。
余逝的视线费力地转动,看向自己的左腕。那里缠着厚厚的、洁白的纱布,一圈又一圈,缠得很紧,很整齐。但纱布下,依然能感觉到那种皮肉被割开、又被强行缝合在一起的、火辣辣的钝痛,以及失血过多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虚弱。他试图抬一下手臂,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瞬间冒出了冷汗,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别动!听话!” 孟灾的声音更急了,带着哭腔,他猛地转向一直沉默站在旁边的外公,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外公!他醒了!他动了!伤口……伤口是不是……”
外公没说话,只是上前一步,动作有些僵硬地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然后,他重新站定,目光沉沉地落在余逝脸上,那目光沉重得像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他看了很久,久到余逝几乎要再次陷入黑暗,才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喉咙里滚出几个沙哑、干涩、仿佛砂纸磨过木头的字:
“谁干的?”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用尽了全身力气挤出来的。没有疑问,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余逝的嘴唇动了动,他想说,想说那个人的名字,想控诉,想嘶吼。但喉咙里像堵着一团烧红的炭,又干又痛,发不出任何声音。而且,一种更深的、冰封般的麻木和空洞,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说出来又怎样呢?那人是他的父亲。血缘上的。这本身,就是一种无法挣脱的、最深的耻辱和最荒谬的嘲讽。他张了张嘴,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眼泪却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从眼角滚落,滑进鬓发,冰凉一片。
看到他这个样子,孟灾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别过脸去,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兽类般的呜咽。他抬起手,狠狠抹了一把脸,但更多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糊满了他的脸颊。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可身体却控制不住地颤抖,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
“是他,对不对?” 外公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沉,更冷,像结了冰的河面下,暗流汹涌。他不是在问,是在陈述。他看到了余逝的眼泪,看到了他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看到了他眼中那片死寂的、空洞的绝望。他什么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