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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讲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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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多菲当然没听姜芝的话,她等姜芝去了前院后,就下楼自己抬行李了。
虽说着楼梯宽敞又牢固,但耐不住它高啊,姜家这层高,天花板上藏个人都没人会发觉。
她拎着行李慢吞吞往上挪,终于挪到拐角处的平台,她得空歇了歇。
不吃亏,因为拐角处开了一扇小窗,黑白分明的马头墙,一截探出头,一截矮下去,线条规整得像数学老师画的函数示意图。
青烟笼着绿水,爬上墙根,渗出苔色的青,像铁生锈的过程。夕阳暖黄色的光,像角磨机切割时迸出的火花,要把整块生锈的青苔连着铁的墙切割下去。
“真美啊。”她不由地感叹。
“是吗?青一块白一块的,有什么好看的。”
男生的声音很清澈,或许是屋子太宽敞,声音发出去会带回绕梁的共振效果,他语调里那点不明显的变声期残留的毛喇喇的感觉,一茬一茬的,像板栗未褪掉的青色刺苞。
裴多菲诧异地回头,有些不确定地喊出他的名字:“姜茴真?”
竟然是个男孩。难怪姜阿姨说他,一个能抗三个。
姜茴真点点头,两步作一步跨上楼梯,走到她身边:“需要帮忙吗?”
“我自己可以。”裴多菲笑着,往墙角的位置退了退。
姜茴真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把手揣在胸前,懒懒靠在墙边:“行,你来。”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死要面子活受罪。裴多菲抬头看了眼楼梯尽头,心一横,脚一蹬,提着行李箱就是往上冲,冲了两个台阶,她就偃旗息鼓了,又改成龟速地挪。
在裴多菲思考着该怎么给自己台阶下时,姜芝女士“嘎达嘎达”地踩着小高跟走过来了。
说实话,她有点冒火。他长长一条的儿子,就这么揣手挺腰,站得宛若钟表里边标准的一点钟,看着人家姑娘吭哧吭哧往上爬。嘴角还勾着意味不明的笑。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把姜茴真一顿痛说:“臭小子,让你帮姐姐搬行李,你在这装大爷。”
成为母亲之后,她的心没有一刻的安稳的。她很害怕他的儿子会成为他父亲那样冷血、无情、暴力、自负的人,所以从姜茴真刚刚有点认知能力的时候,她就果断跟林为之分居了。她十几年如一日地保持警惕,只要姜茴真表露一丝学坏的苗头,她都会毫不留情地按下去。她时常觉得自己太敏感,对儿子太严苛,但如果真让她松懈一点点,她完全办不到。
可以说,姜茴真成长的每一个阶段,每一种思想里都有她的影子,她不敢说自己认知标准、道德水平有好到能把姜茴真教育成一个尽善尽美的人,但至少她给了他一个明确的是非界限。
她太害怕了,她害怕有一个太像爹的儿子,更害怕这样的儿子是她自己教育出来的。
所以姜茴真对班级里男同学打架、说脏话、看片、抽烟、扯女生头发的态度总是鄙夷的,他有的时候甚至说不清楚,他的这份鄙夷到底是因为他太律己,还是因为他总忘不掉第一次说脏话时,母亲的眼神。可以说,他的羞耻心,是母亲一手供养的。他心中畏惧的是,如果哪一天,母亲不再分给他眼神,他还会如此乖顺吗?
姜茴真一动未动,手插在兜里,静静地看着他快炸毛的母亲,在她做完所有动作,说完所有话后,才露出一个已经在脸皮下酝酿了很久的委屈表情:“妈,姐姐不让我碰她东西。”
说完,他头偏了一个角度,在只有她看得到的视角里,甩给她一个冷飕飕的眼神。
裴多菲啧啧称奇,变脸大师啊。
姜茴真的所作所为对裴多菲来说无疑是一种挑衅。
她突然被放在了苏既白的位置。他第一天来她家时,接受的也是她的挑衅。而且似乎她做得过分得多。
而苏既白没有跟她一般见识,反而对她好得反常。
如今她感受到类似的处境,她就更看不懂苏既白了。正常人在那种情况下,对她都会避而远之的吧?
就苏既白这个神人,这里插一手,那里掺一脚,恨不得发生在她身上的每一件事,他都要在行文里抢一个注脚。
她轻飘飘看完姜茴真的所有表演,没事人似的,笑着对姜芝说:“阿姨,我非要自己搬的,我就爱逞这种没用的能。”
说到底,姜茴真没有帮她搬行李的义务。姜芝女士有情绪,恐怕只是因为她的小儿子没有执行她安排给他的事。
她是他们之间展开较量的一个芝麻粒大小的契机而已。而她不愿意充当这个契机。
听了裴多菲的话,姜芝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但已经凝着些许与身上婉约旗袍相悖的噪绿色,像夜视生物郁闷的眼睛。裴多菲被火彩闪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她镶钻翡翠耳环的投影。
裴多菲猜她拉不下面子再命令一次自己的小孩,于是主动承担了这个角色。
她转眼,去看单手插兜,扭着头对着窗外的男孩:“那个,”等他把头转过来时,裴多菲才指了指自己腿边的行李箱,“姜茴真,麻烦你了。”
她的行李箱很重,但姜茴真愣是三步做两步地帮她搬上楼,一下眉头都没皱。
裴多菲更是啧啧称奇,苏既白运个染料桶都累得直喘气。
她刚想伸手去接自己的行李箱,结果姜茴真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推着行李箱往她房间走。
裴多菲收回自己伸在半空的手,咬咬唇跟在他身后。
姜茴真个子很高,比苏既白还纤瘦,完全少年的体格。头发蓬蓬的,像颗饱满的蒲公英。脖子后面长了三颗小痣,两点在上,一点在下,跟手机输入法里有一个表示惊讶的颜文字一模一样。
他走路时,背会习惯性地微驼,不是苏既白那种松弛的驼,是一种生病的驼——停,不要再想苏既白了。
姜茴真在门边停下,将行李箱推到她手边,抬脚准备往回走。手腕处忽然覆上一只冰凉的小手,紧贴他脉搏,他心跳慢了一拍。
他缓缓侧过一点头,不解地看着她。
裴多菲笑吟吟地仰头看他:“你等一下。”然后推着行李箱进屋。再出来时,手里捧着一只小羊玩偶。她把玩偶塞进他揣在胸前的臂弯里,眼神亮晶晶的,“我没有把别人的阿贝贝占为己有的兴趣爱好哦。”
姜茴真用两根手指将小羊从他胸前掐出来,他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牙都快咬碎,却只蹦出来一句很没杀伤力的话:“这不是我的。”
裴多菲手指轻轻点着下嘴唇,一脸无辜:“不是你的吗?可是你房间门上贴满了跟这个一模一样的小羊贴纸。”
“裴多菲!”
裴多菲满意地看到他额角一跳一跳的青筋,故意作出一个失望的表情:“刚刚还叫姐姐呢。怎么这么快就改口了。”
姜茴真低着头,久久没有说话,裴多菲以为他气得语塞,刚要开口,他的头就猛然凑近:“姐姐?原来你喜欢听我这么叫?”
太近了,近到裴多菲看他都像在透过圆形玻璃鱼缸在看他。
这回裴多菲是真语塞了。
“茴真哥哥,你跟姐姐是在接吻吗?”小女孩的话,是昏暗楼梯里一盏复一盏的星星灯,噼里啪啦一通,全数短路,熄灭的一瞬间,空气里溢满过热的焦香味。
裴多菲一巴掌推开姜茴真的脸,歪头去看说话的女孩,她站在透着微弱光亮的拐角处,月白色的光箍住了她小半张脸,她饱满的额头像婴儿生气的脸。
她不动声色地勾起一侧的唇,双眼微眯,对着小女孩如雨后春笋的脸说道:“小妹妹,你的茴真哥哥刚刚想强吻我,还好我一把推开了。你放心,我没给他占到一点便宜。”
没有预料中的错愕和震惊,女孩表情过于平淡,只有眸色冷了一分,开口是对姜茴真的质问:“姜茴真,你要不要脸?”
姜茴真头疼的要命,他一只手紧紧箍住裴多菲的小臂,一边对女孩说:“崔狸,你下去等——”还没等姜茴真说完,崔狸就轻哼一声,转过身,噔噔噔下楼了。
空气变得好安静,裴多菲在数崔狸下楼的步子,她猜姜茴真也在数。直到他们都听不见脚步声。
楼道里几乎没有光亮,姜茴真的眼睛是唯一光源,他挑眉,借着小臂的力,将裴多菲拉近:“我强吻你?”
裴多菲对上他视线:“谁让你靠得那么近。”
姜茴真无奈:“你真是一点理都不讲。”
裴多菲笑:“你认为你现在的样子就很讲理吗?”
其实这个姿势,姜茴真并不舒服,他需要弯腰倾脖,才能完全贴近她的脸。现在他感觉脖子那一块有股莫名的酸劲儿,这是他埋头苦学十二年都未曾觉察到的酸涩,骨质增生一般地往皮肉里钻。
他说:“我才十七岁,我要讲什么理?”
裴多菲不知道他还要保持这个姿势多久,干脆往墙上一靠,接着呛他:“得了吧,十七岁马上就要二十了,再过几年就三十岁了,三十岁四舍五入一下,也快五十了。”
姜茴真讨厌这种数学上的错误,他的脸色比刚才裴多菲造谣他强吻她时还要难看:“谁教你这么四舍五入的?”
裴多菲耍无赖:“我高中都没毕业,我哪懂啊。”
姜茴真的表情顿时精彩纷呈了起来,他原本撸猫逗狗的神态里孵出一种慈悲的情绪。
在小孩子眼里,高中没读完是一件很可怜的事,她羡慕姜茴真能拥有可以表露这种怜悯的权利。
裴多菲又后悔了。
她到底在跟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他的世界那么简单,唯一的挫折是老师用红色墨水笔打的叉,呃,似乎这种挫折他都很少体会。
用无穷无尽作业本垒砌的高中生,四四方方的书桌,四四方方的背包,四四方方的眼镜框,线条简单的闭合人生,她不该闯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