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宰辅（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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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隆在蓬莱，是王位继承人。虽然那个国家和雁国无法比拟得小，尚隆还是少主。”
六太娓娓道来。
“少主？”
“啊啊，那边的世界没有麒麟，王位采用世袭制继承，王的儿子再当上王……如此反复。尚隆因为被认定是王位继承人，所以从小受到的教育也是帝王学。”六太顿了顿，“你知道我之前的延麒因为没能选上王，所以活了三十年之后死去的事吗？”
“知道，是雁国第八大凶事。”
“嗯。我在十四岁的时候选上尚隆，那时候尚隆已经二十几了，就是说如果不是蚀，我上一代的延麒就应该选十几岁的尚隆为王。”
延麒皱了皱眉。
“能肯定那时候的隆王就能有天启吗？”
“不能。”六太乐呵呵地笑了笑，“我们也不知道天启是最初开始落在一个人身上的，还是上天观察一个人达到某个程度之后才赋予王气。不过我觉得，尚隆那家伙，即使十几岁登上王，也应该还算是不错的王吧，所以我想，我之前的延麒如果来到蓬莱，应该也可能选上尚隆。”
六太在原地转了转，找了一块平地坐了下来，没有看向延麒。
“但是呢，有可能尚隆不会同意，有可能，尚隆同意是同意了，但尚隆不可能成为隆王。”
“为什么会这么说？”
“尚隆上面有两个哥哥，但是他们都死了，所以尚隆才会变成王位继承人。如果延麒找到尚隆的时候，尚隆的哥哥还或者，尚隆就还未完整地被教过帝王学，也不会有强烈的王者意识，更不会有之后的一些变故，这样的尚隆不可能做到八百年的盛世。如果延麒找到尚隆的时候，尚隆的哥哥已经死了，那尚隆就是那个国家的王位继承人。他如果允许契约，则必须舍弃蓬莱那边的百姓，尚隆对百姓的依赖性很高，很有可能拒绝，即使这时候他勉强答应了，到常世之后还是会记挂着那边。”
六太住了口，垂下眼帘想了想，再开口。
“我找到尚隆的时候，他的国家和另外一个较大的国家之间就有场战争要打响，尚隆需要面对着他的战斗。如果是其他的麒麟，应该在见到尚隆的同时，就应该试图和他交换契约，尽早为国家选出王。我不知道如果那么做，尚隆会怎么反应，也许会允许，但肯定不会非常心甘情愿，而且这些事附带的问题太多。但就因为我对选王有非常大的抵触，即使见到了尚隆感到喜悦，也选择默不作声，观察那个男人。”
“您没有立刻签订契约？”
对延麒好奇的样子六太忍不住笑了笑，手指捻起一些头发，绕在指头上。
“当然没有，那可是我一直都逃避的人啊，在我心中他可是将要毁灭雁国的危险家伙，如果立刻选他为王的话，我逃出蓬山是为了什么？
“所以呀。我当时就留在尚隆的领地里，看着他。然后觉得……也许，这个人的话……但是尚隆这个人太混蛋了！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大智若愚还是真的是蠢蛋。”
六太发完牢骚后紧紧地抱起膝盖。
“为了雁国，我应该马上交换誓约，然后不管是用绑架还是强迫的方式把他带走。但是他有他的战斗……我不能就这么带走他，而且实际上也不想带走他。最后，那场战争因为悬殊的兵力差距，之前的战略错误，还有敌人的野心，输得很彻底，尚隆的国家倾覆了。人民没有一个活了下来，我只能靠着最后的力气，让俐角去救尚隆。”
六太呆呆地看着远处，从六太的身旁开始冒出一团雪白的气，一丝一丝地拉开绕着六太的身体转，飞快地往外散开。六太本人也开始发出清幽的暗光。
“隆王台甫！”
六太被延麒的尖叫一下子惊醒，看了一下四周，发觉了自己的失常，便抱歉地对延麒笑笑。
“啊，不好意思，凝神刚完，还不太能控制得住。”
六太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
“反正就是那么个回事儿了！我选上尚隆的时间刚刚好，我算是看出了尚隆的为人，尚隆……因为失去过国家，对拥有自己的国家有强烈的执着。然后我们一起会蓬山了。走吧？我们已经出来够久了，也许祝梧会担心你被我吃了哦。”
延麒僵了僵，还是无法习惯六太大咧咧的言语。
其实比起延麒，祝梧也许更加担心六太吧，延麒闷闷地想着，走在六太的斜后方。
听了隆王和他台甫的过去，这些以前非常想知道却无从知道的故事，在一定程度上让延麒的心安静了不少。
六太当时逃离蓬山，虽然作为麒麟来说此为大逆不道，可那并非因六太不爱人民不爱雁国，这只是六太特有的方式。六太也对自身的处境挣扎过，考虑过各种因素。但是不管怎样，在最后，其实六太还是很幸运。
“但是刘台甫……”
即使明白这不应该，但延麒的心坎还是无法越过去，他止不住地回想到这个。刘台甫的死，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一个和他相近的人的消失，更是对他信仰的冲击。刘台甫教他怎么做优秀的台甫，他也一直奉承着做一个优秀的台甫，辅佐好王的信念，刻苦学习。可是刘台甫却倒了，这让延麒很迷茫。
“……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非常非常优秀的台甫吗？”六太边走边说。
“是，他明明那么地为他的王考虑，为他的国家努力，几乎所有的国事都落到他的肩上，也没有任何不满……”
延麒深深地为刘麒感到不值。
六太沉默了一会儿，悠悠地开口。
“该怎么说呢，麒麟嘛，就是悲哀的生物啊，为了王而生，为了王而死，死了都……”
“但您，至少您被隆王大人所宠爱着！刘台甫却……”
我却……
六太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延麒的眼睛，同是紫色的眼睛，六太的是不淡不深的晶莹紫，延麒的是深深得近乎逼近黑色的深紫。
“那就是所谓天意的玩意吧，努力和成果不成比例的情况从来都不嫌少，不止你们两个。”
为什么隆王台甫可以很仁慈，仁慈到即使延麒伤害了他，他也可以责骂为了他打了延麒的祝梧，为延麒说话？但为什么他也同样如此残忍，一句话撕开了他的伪装，让他的内心赤裸裸地袒露在外面。
是的，他为刘台甫感到不值，但也同样的，为自己感到不值。延麒虽然觉得自己自私，但也无法控制。
六太眨了眨眼睛，最终垂下目光，盯着前下方。
“如果我继续说，你也许会很愤怒懊恼，可能为此再一次吼我。”六太说完闭上了嘴，回望延麒，像是在征求延麒的意见。延麒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小声道。
“……我保证不会再次大喊，对不起。”
“哦。”六太松了一口气，苍白的小手在心口处拍了拍，“我还是挺怕你吼我的，我才刚凝神完，还很脆弱，你毕竟是麒麟，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六太从延麒旁边退开一步，抬起眼睛望进延麒的深紫色眸子。
“大多数情况下，努力和成果固然不会成正比，这事很可悲，却无力改变。但是，你们真的有努力过吗？”
延麒竭尽全力不要向六太怒吼，他咽下怒气，勉强道，“……当然有。”
“你们的努力够吗？”
“请问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延麒无法抑制全身的颤抖，他怎么敢这么说？他什么都没有经历过，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怎么敢说这些？
六太歪了歪脑袋，有些懊恼地摇了摇头。
“先不说你的，就说说你提到的刘台甫吧，你好像对这事很介意。那位刘台甫很优秀是吧，可是他的优秀是在哪里呢？他擅长易学？他擅长折伏使令？他擅长土循？他擅长地理？他擅长礼祭？他擅长批奏？他擅长算数？他擅长规划？还是……他擅长书法？他擅长画画？他擅长讲故事？他擅长跳舞？他擅长编故事？他擅长做饭？他擅长跑步？他擅长唱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擅长和他的王相处？”
延麒被六太罗列的一大堆擅长不擅长砸得头晕眼花，直愣愣地盯着六太不断上下移动的双唇，只是在六太说出最后一句的时候浑身一震。六太看到之后，淡淡地说。
“你说的优秀，也不过如此，不是吗？”
“不，刘台甫的优秀是作为宰辅的优秀，作为宰辅，不需要做饭跳舞编故事，他的优秀是宰辅辅政能力的优秀。连玄君也曾夸过刘台甫非常优秀，是千年难得的好台甫。”
“真的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何他最重要的事情没有做好？”
“刘台甫做得很好！刘台甫为国事操劳，他努力学习怎么处理政务，他帮助他的王学习政务，他几乎没有休息时间。柳国当时的运作都很顺利，国力恢复得也很快。”
“那为什么刘王还是失道了？”
六太依旧淡淡地说着让人愤怒的话，延麒的脑中已经被狂怒塞满，平时可以说得滴水不漏的事也讲不大清楚，这令延麒更加恼怒。
“刘王失道是因为刘王无法容忍刘台甫的优秀。”
“没错，这的确像是刘王的问题。但是为什么刘台甫没有预防？继续放置问题直到东窗事发？应该早有苗头不是吗？”
“因为刘王无法容忍优秀的刘台甫，却又没办法离开刘台甫的行政能力。刘台甫有很多国事要忙，没有闲暇的时间对付这些，就连和我通讯的次数也没很少。刘台甫只是，他只是单纯地为了柳国和刘王，他只是单纯地为了他的国家和他的王努力工作而已，一心一意……他只是想要再创造隆王一般的辉煌而已啊！”
六太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明显有些动容。
“刘台甫，只是想像您一样，辅佐他的王八百年，或者更长，只是这样而已。这样，也是刘台甫的错吗？”
六太的眼睛里闪过怜惜，延麒别过头，大口大口地喘息，把又要涌下来的眼泪逼回去。六太在旁边咬了咬下唇，有些焦躁地跺了跺脚。
“啊啊，不管了，那什么，也不是刘台甫的错。但是这种应该叫做命运吧，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六太仰天长叹，再开口，“刘台甫他有努力过吗？不是国务，而是改善他和刘王的关系这方面？”
延麒茫然地抬起脸，轻轻摇了摇头。
“这我不知道。”
“从你说的那些，我大概可以猜出一些。刘麒是政务能力很强的麒麟，是吧？”得到延麒的点头肯定之后，六太继续说，“刘麒很优秀，但是那方面的优秀并非万能。刘麒应该要知道，他是宰辅，他并不是王，宰辅，是要辅佐王的。”
“但是因为刘王对国事并不熟悉，才由刘台甫出面……”
“是啊，王刚登基，对很多事不熟的时候，需要台甫出面，是吧？我活着的时候，也常常能看到这种情况发生。王本是很普通的百姓，对国家的治理完全不懂，麒麟又是非常能干的台甫。这种时候，常常会出现麒麟当政的局面。很多王都可以很好地处理这种局面，至少刚开始的时候。要么完全信任麒麟，要么和麒麟明确分工。不过采取这种方式，又达到长久治世的国家，这些国家的王通常比较随和，而且温厚谦虚，可以接受宰辅大规模的涉政。但是刘王是吗？”
延麒想起刘王，那个浑身散发着强势气息的男人。六太应该没有期待过延麒回答，没有停顿地继续往下说。
“刘王的性格，注定了他不会甘愿把权力全部移交给麒麟。这是他的缺点，也是性格特性。那么，关于这一点，刘麒有做过什么吗？有做过任何可以改变刘王的事了吗？如果改变王很难，那么他有没有改变自己，或者有很好地配合刘王？
“刘麒很优秀，他揽了大权，虽然是为了国家，但是本质来看，就是夺了刘王的权。他意气风发地推行自己的治理，可他有考虑过他主人的心情吗？他可能会哭诉自己明明只是为了王和国家，但是他真的有做什么来挽救过他和王之间的矛盾吗？他顾及到过王的心情吗？麒麟对一个国家的运作无能为力，只有王的持续执政，才能真正对国家有利。刘麒首先要解决的不是那些短期的国家治理，而是长期的与王的关系处理。”
延麒哑然，只能闭着嘴瑟瑟发抖。六太走上前，轻柔地握住延麒的手，六太的手非常冰冷，延麒打了个寒颤。
“王不是一个人，麒麟也不是。这是因为王和麒麟背负的东西过于沉重，所以只能互相补充着对方，支撑着对方走过岁月。在你选上王之后，你就不是一个人，你不可能只为自己的想法而动。治世较久的国家，王和麒麟不一定都很优秀，但他们会有默契，他们可以互补，他们相处非常融洽。其实治理天下治理得好并不难，只要王在玉座，不犯大错，土地会变的肥沃，天灾会变少，土地和百姓会慢慢地自己修复国家。做明君最难的反倒是心态的保持。
“上百年的王朝，日复一日重复的同样生活，很容易让人厌倦，这时候考验王的就是心态。宰辅不一定需要很优秀，因为宰辅无法违抗王，再优秀的宰辅，只要自己无法当政，则毫无用处。宰辅首先需要做的是在自己能力所及范围内，调整好王和麒麟的关系，让王保持好的心态。这是宰辅要做的补偿，因为麒麟在王前面叩首的时候，呈上的不只是玉座，同时还有国家这份沉重的负担和责任。”
“……怎么会这样？”
延麒喃喃道，六太所说的这些，直接把已经受到冲击的信仰碾成粉末。六太有些黯然地笑了笑。
“世界就是这样，我们只能在世界规定的范围玩，你质疑也没用，我们能做的事有限。我们只好在世界允许的框架内，为自己谋求最大的自由。八百年来，我见过太多优秀的台甫黯然消损，很多人比你说的刘台甫更不幸，他们有努力过，却都以失败告终。”
六太紧紧地抓着延麒的手，诚恳地说。
“延麒，你和祝梧谈一谈看看。你不要害怕，也不要退缩。你为他考虑很多，但这些需要你自己和他说出来，不要像今天晚上这样自作主张，自以为是地擅自行动。你觉得有些事祝梧不明白，但是祝梧明白的，他都明白的，你需要信任他。延麒，很多事需要说出来，才能让对方理解。虽然通过谈话，也不一定能让对方理解自己，但是如果用心去说话，最终总是可以让对方理解自己的。”
“……您是怎么做到的？”
“啊？”
“您是怎么做到可以和隆王相处融洽，而且互相理解对方？”
延麒小声询问。六太有些头疼地抓了抓头发，嘟囔。
“只能说尚隆和我比较合拍吧，尚隆也好，我也好，都是可以随和的家伙，而且兴趣也很一致。都喜欢恶整人，喜欢翘班，喜欢闲逛。啊，除了那家伙对妓院的执着，他喜欢那些放浪的美女，不过只是娱乐一下，所以我也不怎么管这方面的。哦，那家伙还喜欢剑斗，反正又不是我斗，也不会让我斗，我也不管他，让他开心好了。嗯……我是比较喜欢多管闲事吧，这方面的话，在予纲允许的范围内，那家伙会满足我的。”
延麒还是无法抑制自己对六太的羡慕，他和祝梧的关系虽然可以说是不错，但他们间一直有一道说不明的隔阂，相敬如宾，却摸不着对方的心思。六太和尚隆虽然毫不客气地互损对方，也会拳脚相加，但因为如此，才可以看得出他们之间的毫无芥蒂。隆王允许六太以放肆的态度对待自己，这是身为麒麟可遇不可求的幸运。
六太貌似意识到了延麒的羡慕，咋着舌摇了摇头。
“延麒，我觉得吧，你应该受不了尚隆的。”
“不会。”
延麒发觉自己的回答过于急迫。六太微微一笑。
“尚隆这家伙呢，粗心大意，完全不会顾及对方的心情。而且那家伙背负的东西很沉重，总是带着一丝血煞之气。啊，很多时候，还很丢人，会让人觉得不想被别人知道认识他。况且啊，如果那家伙混蛋起来，真的非常让人恨痒痒的。”
六太在原地转了个圈，背向延麒。
“祝梧很细心温和，可以和你配合得很好，但是尚隆不太可能。其实吧，出现明君，全凭巧合，王和麒麟很合拍就有很大可能，有些王和麒麟即使再努力，也走不到一块去。这一点真的只能靠运气了吧，遇到尚隆是我的运气，嗯，这应该叫做乘天运么。”
六太回头，笑了笑。
“延麒呀，其实我觉得，你的运气也不错的。加油！”
作者有话说第34章 宰辅（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