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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我不想葬在那里了 ...

  •   云岫回到了魔境深处的洞府。

      这里与他离开时并无二致,幽深,冰冷,终年弥漫着淡淡的,属于地底深处的阴寒水汽和魔气。

      嶙峋的石壁上攀附着散发微光的苔藓,将洞内照得一片朦胧昏昧,听不到风声,也闻不到花香,只有他自己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的,单调的回响。

      他刚一踏入,一道细小的白影便如同离弦之箭般,从角落的石缝里窜出,扑到了他脚边,化作了白童急切的人形。

      少年仰着脸,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和恐惧,上下打量着云岫苍白如纸的脸色和周身难以完全收敛的,透着伤势的虚弱气息。

      “大人!您回来了!您没事吧?” 白童的声音里满是哭腔,伸手想碰触云岫,却又不敢,“您身上好像伤得很重……”

      云岫垂下眼,看着小孩那张写满了自责和关切的脸,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某种不愿言说的刺痛。他摇了摇头:“无事。”

      白童却不肯罢休,脸上露出凶狠的表情:“都怪那个可恶的凡人!要不是他,大人您怎么会,等我长大了,法力变强了,我一定去狠狠教训他!为大人报仇!”

      凡人。

      陈青宵。

      “我要休息。” 云岫打断白童的话,“你也回你自己的住处去。”

      白童愣了愣,敏锐地察觉到大人的心情似乎比身上的伤势更糟糕。他不敢再多问,也不敢再停留,连忙低下头,小声应道:“是,大人。”

      随即,他身形一晃,重新化作那条细小的白蛇,沿着冰冷的石壁,悄无声息地蜿蜒游走,迅速消失在。

      洞府里,终于只剩下云岫一个人。

      那层强行维持的,用以面对白童的平静冷漠,在绝对的孤独中,开始寸寸碎裂。

      他挺直的背脊,一点点佝偻下去。扶着旁边冰冷的石壁,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节泛出青白色。

      胸腔里翻涌的气血再也压制不住,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去,单薄的身体在空旷的洞府里显得格外脆弱。

      剧烈的咳嗽牵动了内腑的伤势,剧痛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整个人脱力地,狼狈地跌坐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石头的寒气透过单薄的衣衫,瞬间侵染四肢百骸,却也奇异地让他滚烫混乱的思绪,获得了一丝冰冷的清明。

      他低着头,急促地喘息着,额发被冷汗浸湿,黏在苍白的额角。视线有些模糊,却一下子落在了自己的腰间,那里,挂着一枚玉佩。

      玉佩质地温润,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雕刻着繁复精致的蟠龙纹样,龙首微昂,透着皇家的威严与气度。

      玉身因为经常佩戴,被浸润得愈发莹润,边缘处甚至被摩挲得光滑无比。

      这是一对龙凤佩中的凤佩。

      是当初,陈青宵选妃时,陈国皇帝赐下的信物。陈青宵那里的是龙佩。

      即使当初诈死,可云岫却一直戴着,从未取下。

      云岫伸出手,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死死攥住了系着玉佩的那根编织精巧的丝绦绳索。

      五指收拢,骨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掌心被坚韧的丝绳深深勒陷进去,迅速泛起刺目的红痕,边缘处甚至开始泛白,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云岫养伤的这些日子,并不清净。

      他在洞府深处的寒潭打坐。潭水幽深冰冷,泛着淡淡的魔气,对修复他体内的阴邪符伤有些许助益,却也让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添了几分病态的寒意。

      他大多时候坐在潭边的巨石上,闭目调息,周身气息沉凝,黑衣几乎与身后嶙峋的暗色石壁融为一体。

      赤霄时常派人前来看望他。有时是送些珍稀的疗伤丹药,有时是传达一两句无关痛痒的关切,有时甚至只是送些魔境罕见的,带着清灵之气的仙果,说是让他换换口味。

      这频繁的探望,在等级森严,人情淡漠的魔境,也引来了不少或明或暗的揣测。

      雪雀是云岫多年前偶然救下并收入门下的徒弟,原形是一只通体雪白,唯有尾羽尖端带一点朱红的雀鸟。

      性子也被云岫潜移默化地影响,平日里沉默寡言,行事却利落果决,眼神里有的,是一股与云岫相似的,近乎漠然的冷清。

      这日,雪雀刚从魔境完成任务回来,他径直来到寒潭边,看见闭目养神的云岫,单膝跪地:“师傅。”

      云岫缓缓睁开眼。

      回到魔境后,他便褪去了在人间时那些或素雅或昳丽的装束,换回了惯常的一身玄黑劲装,长发用一根墨玉簪一丝不苟地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张未加遮掩,鳞片未褪纵横的脸。

      此刻的他,又是那个在魔境令人敬畏,也令人忌惮的,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护法大人。

      他看着跪在面前的雪雀:“你替我去凡间一趟。”

      雪雀抬起头,等待下文。

      “我要一个凡人的魂魄。”

      雪雀恭敬地低下头:“是,师傅可有具体名姓,方位?”

      云岫沉默了片刻,报出了一个名字,一个地点,那是陈国京城,靖王府。

      雪雀记下,没有多问一句缘由,只是再次应道:“弟子领命。”

      领了命,雪雀却并未立刻起身离开。

      他微微抬眼,看向云岫苍白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说了句师傅保重身体,行礼后悄然退下。

      雪雀刚走不久,云岫起身回了洞府,没多久就有人传有客来访,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伴随着清脆的环佩叮咚声。

      一个穿着藕荷色轻纱长裙,容貌昳丽妩媚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白玉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灵气氤氲的玉盅。

      他眉眼含笑,眼波流转间自带风情,正是颇得赤霄魔尊青眼的灵曦。

      他袅袅婷婷地走到云岫面前,微微屈膝,声音又软又甜:“云岫大人,魔尊命属下送来九转凝碧露,最是滋补元气,疗愈内伤。魔尊说了,让您务必按时服用,早些将养好身子。”

      云岫的目光扫过那玉盅,只是淡淡颔首:“有劳,代我谢过魔尊。”

      灵曦将托盘放在一旁的石台上,却没有立刻离开。他又往前凑近了些,脸上笑容不变,甚至更甜了几分,仿佛只是亲近之人间的私语。他微微倾身,几乎要贴到云岫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轻声细语地说道:“你这个丑八怪……”

      声音依旧甜腻,吐出的字眼却淬了毒。

      “别以为魔尊对你另眼相看,你就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人物了。” 灵曦的眼神在云岫脸上那些狰狞的疤痕上飞快地掠过,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恶意和鄙夷,“就你这幅尊容,也配站在魔尊身边?呵,不过是把趁手些的刀罢了,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他说完,直起身,脸上又恢复了那副纯良无害的笑模样,仿佛刚才那些恶毒的话语只是旁人的错觉。

      而是因为,在如此近的距离下,云岫清楚地看到了灵曦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美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漂亮的浅褐色,看人时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从前雪雀曾隐晦地提过,说灵曦的眼睛,隐约有几分像他。他当时只当是玩笑,并未在意。此刻亲眼得见,原来真有几分相似之处。

      灵曦带着胜利者般的,轻蔑又得意的笑容,准备翩然离去。

      原来,身在局中的人,是看不清的。

      只是相似的眉眼,云岫却突然恍若大悟一般,不过,他如今也不在乎了。

      云岫动了。

      他右手五指微张,掌心向上。一缕极其精纯,也极其森寒的黑色魔气,如同有生命的毒蛇,瞬间自他指尖凝聚,缠绕,成形,不带丝毫风声,却快如闪电,挟着凛冽的杀意,直直袭向灵曦毫无防备的后心。

      “噗!”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伴随着灵曦猝不及防的,尖锐短促的痛呼。他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被那股巨力狠狠掼了出去,重重撞在对面光滑坚硬的石壁上,又无力地滑落在地,蜷缩成一团,藕荷色的衣裙沾染了尘土和石壁的泥,变得凌乱肮脏。

      他双手死死捂住胸口,脸色惨白如纸,嘴角渗出一缕鲜红的血丝,那双与云岫有着微妙相似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剧痛带来的生理性泪水。

      云岫缓缓站起身,黑衣在幽暗的光线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他踱步,不疾不徐地走到瘫倒在地,痛苦喘息着的灵曦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知道这么多年,只有你这么大胆,在我面前挑衅。”

      灵曦猛眼中惊骇未退,却强撑着色厉内荏:“你……你敢伤我,尊上不会放过你的!”

      云岫闻言,脸上甚至连讥讽的笑意都吝于给出。他只是微微歪了歪头。然后,他抬起右手,掌心黑光一闪,一柄通体乌黑,刃口泛着幽幽蓝芒,不过尺余长的匕首,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指间。

      匕首的样式简单,甚至有些古朴,但那股森然的,饮过无数鲜血的杀气。

      云岫蹲下身,与瘫软在地的灵曦平视。他伸出左手,用冰凉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描摹般拂过灵曦那张昳丽妩媚,此刻却因惊恐而扭曲的脸颊,最后停在他光滑的侧脸上。

      然后,他握着匕首的右手抬起,将冰冷锐利的刀尖,抵在了灵曦的脸颊上,那细腻肌肤之下,便是脆弱的骨骼。

      灵曦的身体猛地一颤,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骤然收缩。

      云岫看着他,琥珀色的竖瞳里映不出半点光:“你难道觉得我杀的人少吗?”

      他顿了顿,刀尖微微用力,在那细嫩的皮肤上压出一个浅浅的凹痕,几乎要刺破表皮。

      “你这张脸,确实生得不错。” 云岫的语气却残忍,“我只要手再重一些,往下一划……”

      “就毁了。”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地落下。

      灵曦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看着云岫那双毫无感情的,仿佛深渊般的眼睛,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丑八怪是真的可能,也真的敢,毫不犹豫地毁掉他赖以生存,引以为傲的容貌。

      云岫看着他眼中最后一点强撑的骄横彻底碎裂,只剩下赤裸裸的恐惧和哀求,才继续用那种平淡到冷酷的语气,说出最诛心的话:“我是一把刀,不假。可是你猜猜,一个容貌被毁,再无价值的玩物,和一把虽然丑了点,却依旧锋利趁手的刀。”

      他顿了顿,刀尖在灵曦脸颊上极其缓慢地,威胁般地移动了一寸。

      “在魔尊眼里,谁更有价值?”

      灵曦的防线彻底崩溃了。

      巨大的恐惧淹没了他,什么骄纵,什么得宠,什么算计,在可能被毁容,失去一切的威胁面前,都变得不堪一击。

      他再也顾不上疼痛和形象,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嘴角的血迹,狼狈不堪。他伸出颤抖的手,想抓住云岫的衣角求饶,却又不敢真的触碰,只能徒劳地伸着,声音破碎哽咽,卑微乞怜道:“……求求你,别……别动手……求你了……”

      云岫看着他那副惊惧到极点的模样,眼底深处掠过近乎厌倦的冷漠。方才被激起的暴戾和杀意,在对方彻底臣服的恐惧中,迅速地冷却,消散,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意兴阑珊。

      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很无趣。

      与灵曦争锋相对无趣,毁掉这张脸也无趣,甚至连让赤霄在刀与玩物之间做选择这个想法,都变得索然无味。

      他收起了匕首。乌黑的刃身如同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他掌心。

      他站起身,不再看地上瑟瑟发抖,劫后余生般剧烈喘息的灵曦。

      “我曾经陪他打到无涯之海。”

      无涯之海,魔境最边缘,最混乱,也最荒凉凶险的地方,传闻是魔气与虚空交接的裂隙,常年充斥着狂暴的能量乱流和未知的恐怖。

      那是赤霄早年开疆拓土时,最艰难也最辉煌的战场之一。

      “那时我以为,我以后死了,大概也会葬在那里吧。和他打下的疆土在一起,和那些战死的魔将一样,成为那片荒海的一部分,也算有个归宿。”

      “可是现在……”

      云岫长长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将冰冷的潭水气息涌入肺腑。

      “我不想葬在那里了,你走吧。”

      云岫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黑衣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孤寂,也格外决绝。

      灵曦将那句话,连同自己险些被毁容的惊惧,一并添油加醋带到了赤霄面前。

      地点是在赤霄魔尊那处以整块黑曜石雕琢而成,俯瞰着魔境万千疆域的观星台上。

      夜风猎猎,吹动赤霄玄底滚金的宽大袍袖,他正倚在栏杆边,手里捏着一只血玉夜光杯,杯中盛着暗红如血的酒酿。

      星光与魔境特有的,斑斓诡异的极光交织,落在他俊美妖异的侧脸上,明明灭灭。

      当灵曦将云岫最后那句“可是现在,我不想葬在那里了”复述出来时。

      “咔嚓!”

      一声极其清脆,甚至有些刺耳的碎裂声响起。

      是那只价值连城,据说能承受千斤之力的血玉夜光杯。它在赤霄指间,如同最脆弱的琉璃,化为齑粉。

      暗红的酒液混合着玉石的碎屑,顺着他修长的手指和玄色衣袖流淌下来。

      赤霄仿佛没有察觉到自己掌心的狼藉,也没有理会溅到衣袍上的酒渍。他甚至没有立刻转头去看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灵曦。

      “他真的这么说?”

      灵曦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回尊上,千真万确……云岫大人,他确实如此说……还,还想毁了我的脸……”

      赤霄终于转过了身。

      他脸上没有什么暴怒的神色,甚至没有因为灵曦的哭诉而显露出丝毫对云岫的责备。相反,嘴角忽然向上勾起,然后,低低地,沉沉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笑声起初只是几声压抑的闷笑,随即越来越大,越来越肆意。那笑声里,听不出是高兴,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更加复杂的情绪,只让人觉得头皮发麻,背脊发凉。

      跪在地上的灵曦抖得更厉害了,几乎要瘫软下去。

      笑了好一阵,赤霄才猛地收住笑声,所有的表情瞬间从他脸上褪去。他抬手,随意地用袖口擦了擦沾满酒液和玉屑的手指。

      “那个凡人应该去死。”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人间,陈国京城。

      靖王府内,一片愁云惨淡,药香弥漫。

      靖王陈青宵,病倒了。而且病得极其蹊跷,来势汹汹。前一日还神采飞扬的年轻亲王,第二日便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口中呓语不断,太医轮番诊治,却皆道脉象紊乱,似惊似惧,忧思过甚,伤了根本,药石难医,只能静养。

      这病来得如此凶猛诡异,甚至连陈国皇帝都被惊动了。

      皇帝亲临靖王府探望。这是莫大的恩宠,皇帝并未在正厅久留,只带着贴身内侍,径直去了陈青宵养病的暖阁。

      暖阁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苦药味。

      皇帝在榻边的锦凳上坐下,看着自己这个一向最不省心,却也最像年轻时的自己的儿子,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不过一个女人竟让你如此?”

      陈青宵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父皇。”

      “父皇,你有没有过,一夜醒来,忽然发现……其实自己什么都没有的感觉?”

      他的声音很轻且空落。

      “好像……一直支撑着你,让你觉得真实的一切,突然之间,都成了假的,空的,你伸出手,想抓住点什么,却发现,连自己的手,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他说得语无伦次,颠三倒四。

      皇帝看着他,看着这个向来桀骜不驯,甚至敢与自己公然对抗的儿子,此刻却像个迷了路,丢了魂的孩子,蜷缩在锦绣堆里,脆弱得不堪一击。

      陈青宵说:“父皇,儿臣不和哥哥们争那个位置,你给我指块封地吧,让儿臣去那里吧。”

      皇帝放在膝上的手,收紧了一下。他没有回答陈青宵的问题,只是又沉默了很久,久到陈青宵以为他不会回答,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然后,皇帝才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病榻上的儿子:“你好好养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我不想葬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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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等我修改吧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