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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往事不堪回首风雨中(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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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另一个干燥的山洞中,身上盖着的正是严律那件带血的外袍。耳畔传来“啾啾”鸟鸣声、淙淙的流水声,唯独不闻人声。“严律——”她急唤着,慌乱的跑出山洞。洞外,灿烂的阳光下,一汪潺潺溪流闪着磷磷波光,小溪旁,严律赤着上身,在认真的烤着几条鱼,雄健的体魄在阳光中泛着古铜色的光泽,飞扬的剑眉微拧,弧度优美的唇紧抿着,隐隐透着几分威严与贵气。雨竹这才注意到,他长得极其俊美,不同于表哥的文雅俊秀,也不同于父亲当年的风流倜傥,而是一种阳刚有力之美,如初升的东君,带着凌驾于天下的气势,美得耀眼。
“看够了没有,”严律斜睨一眼盯着他呆看的雨竹,神情间带着几分嘻笑:“我可不是什么好男人,别对我芳心暗许呀。”
雨竹脸一红,也不计较他戏谑的话语,走到他身旁,看了看他右胸的伤口和缠着布条的手腕,关切道:“你没事吗?”
“当然没事。” 严律从雨竹手中接过那件已有些破烂的外袍披上,毫不在意道:“至少,在你平安之前,我不会有事。”说着,把手中烤熟的鱼递给她。
雨竹接过鱼轻咬一口,便皱眉放在了一旁。
“怎么,吃不惯这粗粝的食物?” 严律了然的笑笑,从身旁拿出几个红艳艳的山桃扔给她,“已洗干净了,你将就着吃一点吧。”
抿一抿红唇,雨竹拿起山桃轻轻咬下,唇边掠过一丝浅浅笑意,山桃酸中带甜,一直甜到了心里。“你倒底做了什么?”她问:“是杀人全家,还是夺人妻女,为何别人会恨你恨到非致你于死地不可?”
“杀人全家,夺人妻女?亏你想得出,我有那么不堪吗?我只不过是向他们借了点东西而已。” 严律理直气壮道:“你们宋人真是吝啬。”
“你难道就不是宋人吗?”
“我——”严律突然神情一变,跃上高处伏地张望了片刻,又回到雨竹身旁道:“他们又来了,我们快离开此处。”
就这样,雨竹随着严律在陈家谷口里逃亡了一天一夜。逃亡的历程里,她才发觉自己在皇宫大内所学的琴棋书画于危难之时毫无用处,一切都需要由严律来照顾她。最后她筋疲力尽,无力再逃,说:“你还是一个人走吧,以免被我拖累,他们与我无冤无仇,不会把我怎样。”
严律摇了摇头,道:“你把人心与世事想得太简单了,说到底是我拖累了你,也罢,你先躲起来,我去把他们引开。若一个时辰后,我还没有回来,你就自行回去。”说完,他正欲跃出藏身之所。
雨竹一把抓住他的手,“太危险了,你不要去。”
“我现在身上有伤,无法护你周全。别担心,我打不过人家,难道还逃不过吗?” 严律故作轻松的笑着,“怎么,现在才发觉我的好,不舍得我了吗?”
“那,你要回来,一定好好的回来,我等着你。”雨竹没有笑闹的心情,只觉得害怕,却不知道自己害怕的究竟是什么。
严律拍了拍雨竹的脑袋,象哄孩子般:“好,我一定会回来,你现在要乖乖听话,把自己藏好,别让人发现。”他扯出自己的手,迅速跃出他们的藏身之处,引着追杀过来的人群向相反方向跑去。
时间在雨竹焦虑的等待中一点一点的逝去,终于,她再也忍不住,循着严律离去的痕迹,来到一个陕谷入口处,远远看到一群人正围攻严律,风中隐隐飘来几句话:我等知道阁下内力深厚,我等也知道阁下百毒不侵,就是不知阁下能否抗得过这西域合欢散的春毒。” 严律脸色铁青,全向乏力的跌坐在地。
雨竹什么也来不及思索,不顾一切的冲了过去,扶住他,泪水簌簌地往下掉,“你受伤了吗,严重吗?”
严律的脸色越发难看,“蠢女人,你出来做什么。”
围在他们周遭的人肆意大笑,“好一个痴女子,来得真是时候呀。”
“大胆,”雨竹怒喝着,站起身傲然道:“你们可知我是——”
她的话还来不及说完,数十支利箭射来,快如闪电,例无虚发,每一箭都恰好避过严律与雨竹,射在了那群围攻的人身上。方才还是活生生的数十人,只在眨眼间,就变成了几十具尸体,山谷里漂荡着一股浓浓的血腥气息。第一次面对如此血淋淋的场面,雨竹脸色煞白,在昏天暗地的晕眩中,软软的跌入了严律怀中。
一队铁甲骑兵飞驰而来,在严律面前翻身下马,齐齐跪拜在地,口中说着契丹语。严律有些烦燥的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起身后,便抱起雨竹跃上就近的一匹马急驰回山洞。
回到山洞,雨竹顾不得男女大碍,急切的在严律身上四处察看,道:“你伤在哪里,快告诉我呀!”
严律并不答话,面带潮红,双眼黑得发亮,紧紧盯着萧雨竹,“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死。”
听他这样说,雨竹觉得莫明其妙,“你怎么了?”被他灼人的眼神看得心惊,伸出手想为他把脉。却被他反手扣住脉门,用力拉入了怀中,雨竹大骇:“你……”
他发烫的唇已紧紧吻住她的唇,双手狂乱的撕扯着她的衣服。尽管对男女之事懵懂无知,遇到这种情形,雨竹也明白了严律想做什么。不由羞愤交加,用尽全身之力挣扎反抗。严律的手拂过她的右肩,顿时她全身无一丝力气,不能动也不能言,不禁眼泪如雨下,两眼满含乞求之色盯着严律。陷入热烈情欲的他,已无法看见她的哀求。在锥心的刺痛中,她的泪水沿颊涓涓而下,从此再也不是冰清玉洁女儿身,失去了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以后的路,她该怎么走?
许久,当一切都结束后,严律点了雨竹的睡穴,在失去自觉前,雨竹听见他说:“我做过的事,我会负责;以后,我会给你一个尊贵的身份。” “尊贵的身份”,多讽刺的一个字眼,她现在的身份,还缺少尊贵么?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雨竹再睁开眼时,夜色正浓。两名契丹少女走到她面前,微笑着对她说了几句契丹语。雨竹望着眼前陌生的一切,茫茫然。那两名少女伸手去搀扶她,在触及她身躯的瞬间,雨竹猛然如梦初醒,发生在山洞内的一幕闯入了记忆中。她骇然惊叫一声,推开那两名契丹少女的手,跳下床,顾不得披发赤足,怆惶向屋外跑去。皇祖母在盼着她归去,父亲在也在等着她回家,只要回到他们身边,她便可以躲过世间的风风雨雨,再也不用害怕,她要回去,一定要回去。
在千绕百转,重重叠叠的楼宇园林中,她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初秋的夜风带着丝丝凉意,拂过她单薄的衣裳,吹乱了她的长发,她如同枝头的枯叶,摇摇欲坠。第一次,雨竹知道了什么是孤苦无依。
夜风中,传来阵阵丝竹鼓乐之音,隐约夹杂着女子的呜咽声。雨竹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寻去。前方不远处,一座大殿内灯火通明,正是声音来源之所。走到大殿门前,雨竹被两名侍卫拦住,其中一人看了看她,用生硬的汉语讶然道:“原来是你呀,姑娘,你来找主上吗?”一边说着,一边侧身让过,任由她进入殿内。
一入大殿,雨竹顿时面无人色,只觉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十多位女子含羞带泪,被几个手执长鞭的男子驱赶到大殿中央起舞,看形貌,显然都是宋国女子。数名辽国贵族坐在正殿两边的宴席间,每人身旁陪侍着一名美貌女子,在饮酒作乐,不时发出阵阵刺耳的笑声。大殿正上方的主位上,身着辽国服饰的严律半闭着眼,慵懒的斜靠在宽大的座椅上,一手支于后脑,一手执着杯盏漫不经心的晃动着。旁边,一名美貌女子半跪着,在侍候他宴饮。
雨竹闯入时,仅着雪娟丝织长袍、披发赤足,与这绮靡的场景格格不入。所有的目光都集于了她一身。严律扫见殿中其他人的痴迷眼神,不悦的说了句契丹语,众人都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他起身走近萧雨竹,温言道:“回房去罢,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以后不要再这个样子到处乱跑。”
“无耻!”雨竹愤怒的挥手一掌,重重击在了严律脸上。顿时,大殿内骇然无声,所有的人目瞪口呆。片刻后,才有人醒悟过来,愤怒的用契丹语大声呼喝着,甚至有几个人拔出短刀向雨竹冲来。
严律举手轻轻一摆,那一群人立刻安静了下来。他向雨竹逼近一步,幽深的眼眸中跳跃着两簇火焰,扬手,挥下,“啪”的一声,一个巴掌,狠狠落在了雨竹的脸上,她重重摔倒在地上,一缕血线沿着唇角滑下,羊脂白玉般的脸颊上迅速浮起五个红指印。雨竹颤抖着手,抚过火辣的脸庞。痛到极处,反而流不出眼泪了。是她错了,错得太天真,现在的她,再也不是大宋皇宫内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白玉珍珠养成的长乐郡主。与眼前这些可怜的女子一样,她只是这群辽国贵族掳来的玩物。
一张锦帕软软的落在了她面前,严律俯下身,伸手抬起她的下颌,轻轻擦拭着她唇角的血迹,低声道:“在我大辽,男人的脸是不能乱打的。男人被女人当众批面,是一种奇耻大辱,既使是我的母亲,也不允许这样做。你若恨极了我,甚至可以在私下里捅我几刀;但是,记住了,以后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冒犯我,否则,会获罪的。”他直起身,“回房去好好想一想,想通了就把你的名字及父家的情形告知我,我虽不方便再入宋国境内,但也会依足你们宋国的三媒六聘之礼派人去向你父母提亲。”
“呵——”雨竹失声冷笑,艰难从地上站起,努力挺直娇躯直视着严律:“你不配,你这样的人,既使身份再显赫,也不配做我的夫君。救下你,是我此生最大的错误,做错了事,总要付出代价。你若还记得我有恩于你,就放我走。”
严律线条优美的唇弯出一丝冷冷的笑意,“你还有得选吗,你们宋国女子不是最讲究三贞九烈,从一而终的么!你说我不配娶你,无所谓。无论如何,两日之后,我都会带你回西京”再看她一眼,他幽暗的眸中透出几分森冷。转过身,他向自已的座位走去,边走边吩咐道:“送姑娘回房,好好守着她,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出房门一步。”
大殿阴影处,两名女子迅速闪身而出,来到雨竹面前,“姑娘请——”
鄙夷的看严律一眼,雨竹转身绝然而去,在刚踏出殿门的瞬间,两扇厚重的殿门便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很快,丝竹鼓乐之音又开始随着夜风四处飘荡。
在那两名女子的押送下,雨竹赤足踏着青石,一步步走向她的那个将囚禁她的房间,雪白的玉足渐渐被鲜血染红,在冰冷刺痛中,又是第一次,雨竹明白了什么叫生不如死。一日之间,她明白了太多的东西,多得让她难以承受。
冷冷的月光下,雨竹看见了一汪清池,清清的池水上面,萧索的漂浮着几朵夏日里剩余的睡莲,已是残花败叶。突然,她纵身跳入了池中,就着冰凉的池水,用力在自己身上擦拭着,一遍又一遍,雪做的肌肤被擦出一道道血痕,她仍不摆休。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其中的一个名女子抓住了雨竹的双手,用不太流畅的汉语对她说着。
“你放手,我好脏、好脏啊,你让我洗干净些。”
“脏?”那女子不明所以,道:“可是,你这样是没用的呀,不如回房去,我叫人侍候你沐浴?”
没用了,的确是没用了,雨竹无力垂首,额头抵在白玉砌成的池畔上,成串的泪落入水中,无论怎样,她再也洗不去身上的污秽了。
“姑娘,何苦呢。”那女子轻柔的理了理雨竹的长发,劝解道:“你看你多傻,都不懂得爱惜自己。”
爱惜自己么?也是,在这里没有人会爱惜她,能爱惜她的,只有自己。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她终究是重蹈了母亲的覆辙。但是,她不是母亲,她不会让自己一生的幸福取决于一个男人。
雨竹缓缓抬起头,面前的女子年约双十,长得颇为秀丽。看她衣着打扮不象是侍女,“你是——?”
“我叫影姬,是大辽第二国师黑水宫主座下四弟子之一。”她又指了指另一名一直不说话的女子道:“这是我师妹媚姬,她不懂汉语的,所以无法与姑娘说话。来,让我拉你上来好吗,夜里的水很凉的。”
雨竹把手递给影姬,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大辽朔州南院大王府。”
被软禁了两日之后,雨竹开始了她的北上行程。那一日,似乎也是一个雨天,她站在云梦关的断壁崖上南望故国,却被蒙蒙烟雨阻隔了视线。断壁崖下,苍澜江卷起千层浪,由北而南,奔流不息。
严律来到她身后:“你已与故国作别过,起程吧。”
收回远眺的目光,雨竹垂眸,看着湍急的江流,平静轻声道:“曾经有那么一瞬间,我喜欢过你,但我并不要求你也喜欢我,你不喜欢我,我便会把你放在记忆中,当作生命中的一道美景,偶而想一想,然后继续寻求自己的幸福。在我们大宋国,女子可以丧命,却不可以失贞。你既然无意于我,为什么要坏我贞洁,将我掳往辽国?”
严律沉默着。
“只要一想到那夜你们在大殿内的行径,我便觉得恶心,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想看见你。在这世上,有些东西不是你说要,就一定能要到的。我要回大宋国,你以为就一定能阻止得了么?”雨竹突然向前倾身。
“你疯了。”严律急忙伸手拉住她。回首间,雨竹手中刀光一闪,一把短刀刺入了他的腹中。严律愕然,身体慢慢萎顿于地,手无力的松开。不远处,他的下属正飞奔而来。
雨竹对着他笑一笑,凄美绝望,“我们两清了——,谁也不欠谁。”退一步,她的身躯缓缓向后倒去,如折翼的惊鸿,凌空殒落。
“不,” 严律的手在虚空划过,什么也没抓住,悬空的手久久不能收回。也许是错觉,雨竹似乎看见了他眼中的痛与悔。不管怎样,一切都结束了。江浪奔腾的声音越来越近,雨竹安详的笑着,浪花会为她洗净身上的污秽,带她回到故国。
当她真的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殊不知,苦难才刚刚开始。在以后的重重波折中,她连累了父亲与剑浩,还有她那个不知所踪的孩子。每多受一份苦难,她就多恨一分那个造就苦难的源头——严律,进而痛恨辽人。当年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的双手沾满血腥。幸福离她已是那样的遥远,所以无论以后是怎样的命运,她都不悔。
不知何时,雨住了,一缕阳光透窗斜斜射入。雨竹伸出手,去捕捉那一缕阳光,它却如好戏耍的顽童般,光线在莹白的手中流转,却让她始终无法捕捉。雨竹轻轻的笑了起来,真是一个远行的好天气,辰时该是快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