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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为谁和泪倚阑干(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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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的盛宴从酉时一直延续到亥时,珍珠百宝灯密密点燃,火龙般盘旋在宏伟华丽的安德殿上方,金猊烟穗绕觚棱,宴殿金麟吐御香(1),翩翩歌舞似锦繁花,酒宴正在酣浓时。置身于这样的繁华与喜庆中,雨竹是一派事不关已的漠然,纤纤玉手托着琉璃盏,杯中碧波盈盈荡,带着颓废的放纵,她一杯接一杯的独自饮着清竹酒。再也没有了作戏的心情,就让她难得的任性一次。瀛台上,她有了飞蛾扑火的勇气与决绝,而他却在无奈中悲伤。是往事如风,他仍然不曾记起;还是,他无法象她一样,难得任性一次?缘来缘去,她对他,终是无怨也无悔。雨竹的酒量颇佳,饮尽满满一壶酒,亦未显出多少醉态。借酒浇愁、抽刀断水,都不是明智的行止,雨竹向来不屑于为之,但是活得太过于清醒,很容易累。今晚,她只想尽情醉一次。
隆绪平静的望着前方,无喜无怒,似乎在认真欣赏歌舞,又似乎只是望着虚空的某一处,目光始终没有在身旁的雨竹身上停留一下,却不忘时时亲手为她斟满饮空的酒盏。他本有很多话想说,想问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想问问她如何才能弥补当年的错,想问问她一切能否重来……..结果,却什么也没有说,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方知情重!
殿外传来了礼炮的巨响,隆绪拉着雨竹站起身,温和道:“皇后,来,与朕一起去见见我们的臣民。”
不知何时,漫天舞起飞雪,殿外已铺就薄薄一层积雪。来到辇车前,雨竹步履不稳的踉跄一下,一双手有力的扶住她,顺势将她搂入怀中。雨竹仰起臻首,朦胧间,看见一双熟悉的眼。她展颜一笑,盈盈眼波横,飞雪依旧漫天,她眼底的冰霜已融为一池春水。
低头,隆绪看着怀中的人,那一池春水流入他的眼底,潜入心中,然后流淌在周身。他并没有喝多少酒,却有了微熏的醉意。手指轻轻穿过雨竹的长发,手下的触感柔滑胜似最上乘的丝缎,心如这千丝万缕般,绵绵缠缠起来,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雨竹依偎在温暖的怀中,温柔依恋,“原来你在这里,太好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剑浩。”
窥见天堂后又坠入地狱的痛,比永浴绝望的痛,更能伤人。她在他的怀中,却喊着他弟弟的汉名,如果这就是她抱复的手段,隆绪不得不承认,雨竹够狠也够绝。
双手微微痉挛一下,缓缓抬起,隆绪正准备推开她,又听见她说:“剑浩,你以前总问我为什么这般怕冷,那是因为沧澜江的水太冷了,你把我捞起来之前,我在里面飘流了很久很久。”手颓然垂下,终究是他亏欠了她。展开鹤氅斗篷,隆绪将雨竹紧紧裹入怀中。她向来畏寒,他早就知道,只要她愿意,他可以用自己的体温给她一生一世的温暖。
在群臣的拥簇下,隆绪带着雨竹登上城楼。城下,人群涌动,高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他是大辽最耀眼的骄阳,给予他们安定与富足;她是大宋最美丽的圣女,施予他们莫大的恩德。这样一段姻缘,在世人眼中,简直是上天所造就。腾空的烟火在他们身后绚丽绽放,化作星雨随漫天飞雪飘落,火光中,他们相依的身影比灿烂的烟火更让人眩目。天子圣女,英雄美人,从来就是千古绝唱。
嘹亮豪放的歌声响起,在风雪中飞扬直上城楼。“草原上的民众喜欢用歌声来表达祝福与感激之情,”隆绪向雨竹解释:“你为漠北草原的民众驱除了瘟疫,他们现在用歌声向你表达感谢以及祝福,如果你接受了,应该和歌一首。”
“哦,”雨竹笑意盎然,拔下发间的金钿钗,有节奏的敲击着城头的黄梁木,用契丹语扬声和歌:契丹家住云沙中,耆车如水马若龙。春来草色一万里,芍药牡丹相间红。大胡牵车小胡舞,弹胡琵琶调胡女。一春浪荡不归家,自有穹庐障风雨……”(2)
凝睇着雨竹,隆绪的眼神不复锐利与冷静,幽暗眼底荡起脉脉温情,这一刻,她似乎很快乐,这样的快乐,但愿是因他所赋予她。
身后传来了赫连辰砜的赞叹声:“歌声真美呀,比雪夕的歌声还要胜上一筹,如果有她在楚风馆,天下第一歌的位置哪里还轮得到雪夕。”
隆绪回头看了辰砜一眼,举步走向一旁的空旷处,辰砜了然的跟上。
“隆庆怎样了?”隆绪问着,挥手让身后的侍从退下。
“锁魂功正在失效,隆庆用情至深,只要一看见她,便会慢慢想起一些往事。”说起隆庆,辰砜觉得有些难过,“我已让他回府去休息,或许,过了今夜,一切都会好起来,隆庆行事向来有分寸。”同样是兄弟与朋友,他并不愿看见隆庆的苦痛。但,无论何时何事,他都会毫不犹豫的站在隆绪这一边,不仅仅是因为与隆绪亲厚一些,更是因为大辽历代国师的首要职责是效忠于君主。
“怎么回事?” 隆绪问得很简短,大概也只有辰砜能明白问的是什么。
“陛下是否还记得五年前,隆庆为了宋国长乐郡主几乎颠狂的那件事么?”
“朕更记得,当年你派往宋京的探子传回的讯息是长乐郡主已被迫自尽。”
“宋太后用了金蝉脱壳之计,死去的只不过是一个替身,真真的长乐郡主变成了今日的护国圣女萧雨竹,而且——”辰砜犹豫了一下,道:“当年她隐身于宋国秋水园中诞下一女。”
隆绪的身形不易觉察的晃动了一下,闪烁的火光下,他的面色似乎有些灰白,沉默许久,道:“那个孩子——,是隆庆的吗?”
“应该是,他们在沧澜江的绝谷中单独相处了四个多月。不过,那个孩子出生不久,就被宋太后扔入护城河中,生死不明,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寻找……”
后面的话,隆绪已听不见。只觉得有冰凉的一把刀横横刺入胸臆,来回拉据着,痛得透彻,也冷得麻木。天下之大,竟有如此的巧合。他明明是先到的那个,却比隆庆迟了许多。茫然中,隆绪听见辰砜问:“陛下,非她不可吗?”
非她不可吗?目光向雨竹飘去,灯火下,她冲着他巧笑倩兮,柔情刻骨。不由自主的,隆绪微笑一下。的确,是非她不可了,也许开始于五年前共患难时;也许开始于祭山仪后她叩剑高歌、光芒万丈时;也许开始于瀛台上,她用完美的仪态掩饰住愤怒与震惊,傲然坚持完成整个大典时;也许就开始于方才她那刻骨柔情的一笑时;开始于何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这一生,已是非她不可。沧澜江的断壁崖上,她说:“我曾经喜欢过你。”既然有过曾经,为什么就不可能有将来。往昔也已经不重要,只要她在,只要她在就好。
“辰砜,”隆绪微笑着,从容坚定:“是朕先认识她的。”
来到雨竹面前,隆绪牵起她的手,“雨竹,我们该回去了。”
恍若大梦初醒,雨竹愣愣的端详他片刻,“你,原来是你——”眼底的温情迅速结冰,淡漠的语气下,若隐若现的失落。
“呵——”隆绪轻笑,酒醉之后,总会清醒。天际一朵烟花正寂寞燃放,雪已停住,一片雪花随风飘入他的眼帘,冰冷得有些痛涩,“在你身边的人,一直是朕。”
交握着手走下城楼,远离众人的视线后,雨竹的手轻轻一挣,便摆脱了隆绪的掌控。静默中,二人并肩慢行,走出很长一段路,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脚步踏过松软的积雪,发出“簌簌”声。冷月的清辉破出云层,照着一片莹莹白梅,满树花枝盈盈不堪积雪重负,在风中轻轻颤动。雨竹前行数步,沿着低垂的花枝掬起一捧白雪,依稀中听见一个声音:“怀心谷落雪的时候,必定很美,唉,你这么怕冷,到时候就躲在屋子里别出来,我会在门前堆上许多雪人陪你,这样你就不会闷了”。剑浩、剑浩——,雨竹轻柔的笑,他们再也看不到落雪的怀心谷了。
回首,雨竹第一次用平和的眼光正视隆绪,“剑——,秦晋王为什么会——”顿了一下,她竟不知该如何发问才是最好。
“终于问了么?”隆绪轻拍着身旁的一株白梅,花瓣飘零,落雪纷飞,重重迭迭,笼在他身周,如烟如雾,平静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知与不知,有什么区别呢?”
“我只是,想知道而已。”低下头,雨竹看着手中那一捧白雪被捏成了一个小雪球,有些孩子气的笑了起来。本来就没有奢望得到答案,所以不存在失望。
出乎意料的,隆绪突然开口:“五年前,隆庆从宋国游历归来,船行至沧澜江心,触崖而沉。朕久候不得他的音讯,便派人四处打探,一直沓无音讯。直至四个月后,辰砜无意间在宋国的朔州城看见被押往落魂崖的隆庆。因为在宋国的国境内,他不能冒然行动,只得凭着极佳的水性潜入落魂崖下的急流中,将被扔下悬崖的隆庆救起,并带回大辽。回到大辽后,隆庆重病不愈,神志恍惚,念念不忘一个名叫长乐的女子。朕派人去打探那位长乐郡主的消息,意欲替隆庆向宋国求亲。谁知从宋国传来的消息是长乐郡主已被迫自尽,朕本以为隆庆知道长乐郡主的死讯后,只要伤心一些时日,便会死心。谁他却几近颠狂,了无生志 。无奈之下,辰砜只得耗损诸多功力,对隆庆施行锁魂功,助他忘情。” 他说得极慢,也极详尽,末了,还补充一句:“这便是整件事,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剑浩——”酸甜苦辣,尽在其中。飞花薄雪中,雨竹侧影如剪,密密的羽睫占染着细碎雪粒,如蝶翼般轻轻颤动。花影扶疏,暗香浮动,那一种风情,刻骨铭心
静静望着她,隆绪在她身上看见一种温婉的心疼,再怎样不愿意承认,他也明白了,她心中的人是隆庆。这样一个认知,让他窒息得无法呼吸,他曾经进入过她的心中,现在已被连根拔起,“雨竹,雨竹,”隆绪发觉自己的声音里居然有一丝颤抖,“当年,我是真的……”
“做一个交易如何?”雨竹打断了他的话,稀薄的月光洒落在她身上,没有了尖锐的恨,却依旧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我知道你们之所以执意要和亲,是因为我对你们有用。除却与大宋为敌,我会如你们所愿的被利用,但,务必请你应承,从此,你我相安无事。”
“相安无事,什么意思?”隆绪清浅的笑,俊逸的光华既使是夜的黑暗也掩盖不住,偏偏雨竹视若无睹。
她看着他,那眼神与看一段木头没什么区别:“意思就是,我不愿意为你侍寝,你也不能逼我。顶着惠贤皇后的名份,人前我会做足戏份,维护你的颜面;人后你可以当我不存在,或者将我当作是一个替你卖命的人。只要你高兴,随时可以拿走我这个皇后的虚名。”
“哦,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就是卖命不卖身。”隆绪总结性的说,靠近雨竹,为她结好披风上松散开的系带,轻柔而缓慢,“可是,为我卖命的人太多了,不差你这一个。我的女人却不多,而且,我还没有子嗣。怎么办呢,雨竹?”隆绪似乎有些苦恼的问,一手轻轻抚上雨竹的脸庞,指下凝脂玉肤柔滑温润,他贪恋着这样的感觉。
雨竹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双眼冷冷瞪视着他,眼底深处,是难掩的厌恶与惊恐。
线条优美的唇角微微下沉,隆绪侧过身,望着冷月下的胜雪白梅,“你放心,我从不强迫任何女人。”无意间瞥见雨竹眼中的讽意,“只有你那一次是例外,我当时中了春毒。雨竹——”他有些伤感,“不要再与我谈什么交易,我会把你永远留在身边,等到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那就,一生这样耗着吧。”
“好,”他点头,“就一生这样耗着吧。”
历经风雨,她的美丽沉淀得深邃而隽永,倾城倾国何其单薄,怎能书写出她的一分神韵;岁月的风霜,在她的眼眸深处刻下了苍桑的痕迹,昔日那个怕羞爱哭、单纯得不含一丝杂质的女孩踪影不再。不必多问,隆绪已知道,五年来雨竹过得并不快乐,他叹息着:“雨竹,你倒底有多恨我?”。
“不,我不恨你了。很奇怪,是么?”雨竹微笑着,有着如释得负的轻松,“前一刻,我还恨不得用最残酷的方式杀了你,这一刻却一点恨也没有了。五年的仇恨,一旦放下,原来是这般的痛快。但是,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依照宫廷的礼仪,雨竹行了一个十足的大礼:“陛下,臣妾告退。”不等隆绪回答,她已自行转身离去,守候在远处的寒月与玄霜匆匆跟上她的步伐。她们的身后,是一道长长的樊篱。
一株白梅 “嘎然”而断,夜风挟着碎雪,风轻水浅、繁花渐老,冷月无声。
没有了仇恨,他们之间也就没有了任何纠葛。爱的反面是什么?隆绪苦苦思索,不是恨,是遗忘。她不再恨他,是因为她已将他彻彻底底的驱逐出了她的生命,完完全全的遗忘了他。他的骄傲与理智在说:罢了,罢了,就此放弃吧。但是,他的心却不再听从他的意志。
夜长无味,残梦断处,已是晓风残月。屏退左右侍从,隆绪信步走出自己的寝宫,神差鬼使般走向了凤仪宫。深宫处,红绡飞扬,明烛垂泪,宫阙尽头,雨竹白衣胜雪,长发如水,斜倚在窗前望着西天的残月,皓腕托着娇腮,腮畔隐约残存着一丝泪痕。隆绪颇为精通汉文诗词,凝望雨竹,他想到了一句词:斜托香腮春笋嫩,为谁和泪倚阑干(4)?
她在为谁和泪倚阑干?不是他,不会是为他。可为什么是隆庆,偏偏是隆庆。
注:(1)花蕊夫人《宫词》。(2)契丹《风土歌》。(3)柳永《玉蝴蝶》。(4)李煜《捣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