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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为谁和泪倚阑干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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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竹认为,任何事一旦作出了决定,就无谓再费神去伤心难过,所以她不愿面对那种悲悲切切、生离死别的场面,为了避开送行的文武百官和民众,特意吩咐送嫁的队伍于寅正时分来接她。晚秋浓夜的风霜寒意侵骨,雨竹轻装简从踏过秋水园中厚厚的落叶,寒风过处,落叶纷飞,她忍不住畏寒的萧缩了一下。回首,再望一眼多年的居所,夜色中幢幢迭迭,看不清屋宇的轮廓,从此这里不再是她的家,家将在何方?
朱色大门缓缓开启,门外送嫁队伍已整齐列队等候,多日未见的赵堇赫然策马在送嫁队伍的前方,“我送你!”他简短的说了一句。
“哦。”雨竹更简短的应了一个字,便向马车走去。
在赵堇的记忆中,似乎五年来,雨竹只穿白色的衣服,即使在今日的出嫁之日,黑色斗篷下依然是一如既往的似雪白衣,一支碧玉钗绾在如云青丝间,不见一丝其它饰物。虽然衣服是用上乘的蜀地云锦精心制成,碧玉钗经由稀有的天山暖玉精雕细琢,但是作为一个新嫁娘,这样的妆扮未免太过素静、太过冷清。
无意间,雨竹眼角的余光扫到了送嫁队伍中的十车箱奁上,“那是些什么?”
“太后与皇上给你的嫁妆。” 赵堇回答。
雨竹皱了皱眉,很干脆道:“不要,快拉走。”
“雨竹,” 赵堇柔声道:“在辽国不比在宋国,此去和亲,没有丰厚的嫁奁,辽人难免会看轻你。”
“与我何关!”雨竹嗤笑一声,她并不在意辽人如何看待她,倒是更愿意顺从自己的心情,山长水远,让她带着这些累赘上路,遂了辽国人的意,却不遂她的意。
“雨竹,不要任性,辽国送出十万两纹银为聘礼,我大宋岂能丝毫不回,失礼于人,而且,这样也会使你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勉强维持着脸上的微笑,赵堇艰涩说着违心的话:“父皇让我转告你,到了辽国,切记万事要以两国情谊为重,才不负此番和亲的苦心。”
“两国情谊?” 雨竹斜睨赵堇一眼,带着隐约的讽意,“皇上是想欺人,还是想自欺”?宋辽两国之间除却利益得失,她实在想不起何曾有过真正的情谊。所谓和亲,无非是把女人当作贡品,肯应承作贡品,是因为她要把欠赵氏皇族的恩情还清,从此无债一身轻。但是,如果想指望她去讨那辽国国主的欢心,以维持这虚假的情谊,那就想都别想。于是,她提醒道:“那十万两纹银,不是什么聘礼,而是我应得的诊金,我的银子,如何使用是我的事,拿去赈灾,是我一时兴起,别无它意,无需你们帮我回礼。”以后的日子如何过,该由她自己来决定,不需要由别人干涉。
赵堇听懂了雨竹的意思,她作出的决定,从来就没有人能改变。等他命令人将嫁妆拉走之后,雨竹才进入马车。赵堇也随之踏入了马车内,对车陪侍在车的寒月与玄霜道:“你们先出去,本宫与圣女说几句话。”
寒月与玄霜犹豫的看向雨竹,见她点点头,才走出马车。马车开始缓缓起步,车内赵堇久久沉默着,雨竹也不催促,自顾自的靠在软座上闭目养神。骑马跟随在车侧的寒月见久无动静,忍不住忧心唤道:“主上?”
“没事。”雨竹应了一声,继续闭目养神。
“表妹,” 赵堇有些难过,只有在单独相处时,他才能这样称呼她,“知道契丹人是如何称颂他们国主的么?人如金刚,马如龙;容胜朝阳,势比天。若真是如此,嫁得这样一个夫君,也不算辱没了你。”
雨竹睁开眼,冷冷看他一下,又合上眼,那神情显然是觉得他很无聊。
赵堇苦笑一下,继续道:“五年前,我是嫉妒得发了疯,亲手毁去你一生的幸福。造成今日的局面,却又无力维护你。表妹,你不原谅我不要紧,但你一定要让自己过得好一些。到了辽国,自己多保重,若实在不好过,就想办法回来,无论何时,我总会在这里等你,你不愿意嫁我,也没关系,我们可以与幼年时一般,做一生的兄妹。”
雨竹不语,侧首向车窗外望去。赵堇无法看清她的神情,轻轻叹息一声,掀起了车帘,“如果可以,真希望一切都没发生过,你还是昔日那个不知愁苦为何物的长乐郡主。”说完最后一句,他跳下了马车。
寒月与玄霜回到车上,看见雨竹微红的眼圈,玄霜道:“怎么了,主上?是不是那混蛋欺负你了,我去找他算帐。”
雨竹瞟她一眼,没好气道:“你坐下,我有些困倦,现在要小憩一会儿,你们别吵我。”
马车越行越快,拉着雨竹向不可预知的未来飞奔而去,不管怎样都是活着,至于在哪里活,其实并不重要。
刚刚入冬的雁门关已经下起了雪,掀起车帘,雨竹看见漫天飞舞的雪花,两月前,秋风萧瑟中,她入雁门关;两月后,漫天飞雪中,她出雁门关。“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纷纷,侧身北望泪沾巾。”这样一曲歌赋,她曾对隆庆吟唱过,用于此情此景,似乎再适合不过。
远远的传来一个宏亮的声音:“臣南院大王耶律斜轸奉皇命,恭迎惠贤右皇后。”
雨竹神色一凝,双眸瞬间冰凉刺骨,冷过这遍地积雪。宋辽边界线分隔着两支对峙的军队,一边是宋国的靖边守军,一边是辽国的亲迎军队。来在边界线前,雨竹缓缓从马车上站起,对面的迎亲队伍中,一个高大的身形策马越众而出,陌生的脸孔陌生的人,他坐在马背上举手齐肩对雨竹低头致礼:“请惠贤右皇后入我大辽疆域。”
原来不是,雨竹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眼中的冷意渐渐退去。按照宋辽的约定,送嫁队伍只能将雨竹送到雁门关边境,除了两名贴身侍婢,雨竹不能再多带任何侍从,这样,这正合了雨竹的心意。天知道她能在辽国留多久,带了太多的侍从,到时想走也不方便。
雨竹走下马车,靖边守军将士躬身侧退几步,让出了一条通道。正要举步前行,“雨竹” 赵堇喊住她,亲手捧着一个锦盒到她面前。打开锦盒,烟霞织绵云裳明艳如同夕阳西下时天边燃烧的云霞,在白茫茫的冰天雪地燃起一片烈焰,带着生命的灵动熠熠生辉。赵堇曾无数次想象,这样耀眼的明艳绮丽,配上雨竹独一无二的神韵,将会是怎样惊心动魄的美,可是此生他再也无缘得见,“无论怎样,一生中只有一次大婚,别的可以不要,嫁衣总该有一件。”
艳红流锦燃起的簇簇火焰,一直燃烧到了雨竹的心底,女子的嫁衣本该由父母准备,她没有了父母,自己更无心思准备嫁衣。却不料,此生唯一一件嫁衣竟是由赵堇来为她准备。雨竹是一个善忘的人,早在确定剑浩仍活于世间时,对赵堇的怨气已烟消云散,但今日他所给予她的温暖,她会铭记一生。
“长乐,” 见雨竹盯着他特意为她准备的嫁衣发呆,赵堇误以为她会拒绝,话语中不禁多了几分祈求:“收下吧,就当是我这个兄长对远嫁小妹的一点心意。”
“表哥,”雨竹双手接过嫁衣,昔日的长乐是再也回不来了,但他仍是她最亲厚的兄长,“日后一定要做个好皇帝!”
赵堇舒眉含笑,欢欣中伴着哀伤,事隔多年,她终于又唤他“表哥”,而不是恭敬淡漠的“太子殿下”。她倒底是原谅了他,却是在离别之时。今朝一别,从此生死两茫茫。
赫连辰砜并没有偷听别人说话的嗜好,但以他那样的功力,总会在不经意间听见片言只字。当“长乐”二字入耳时,他有些吃惊,于是忍不住关注了一下雨竹与赵堇的谈话。然后,慵懒的举起手对身后勾了勾手指,一黑衣男子迅速来到他身旁。赫连辰砜示意他附耳过来,吩咐了几句,那黑衣男子又无声无息的迅速离去。
“怎么,”身旁寒水柔问道:“惠贤右皇后有问题吗?”
“不知道。”赫连辰砜悠闲的往旁边的马车一靠,前方,雨竹正缓步跨入辽国的疆域,与此同时,那名盅女也正向宋国的疆域跨去,他惋惜叹道:“可惜呀,又一美人将香销玉陨。”
“是可惜了,”寒水柔第一次没有反驳赫连辰砜的话:“高娜可是很有用呢,虽然不太听话。”
两人交错而过时,雨竹侧首看了那盅女一眼,是一名正值双十年华的美貌女子,她的神情十分平静,见到雨竹在看她,便微微一笑,并无任何敌意。
“你叫什么名字?”雨竹问。
“高娜。”
“为什么?”雨竹看见了她眼底的不甘与无奈,知道她能听懂自己问的是什么。
“我知道此次自己必死无疑,”高娜坦然道,脸上并无任何悲戚之色,“只有这样,我的母亲兄弟及族人,才能除去奴籍,重归托罗部故里。用我一人的性命,换取全族人的平安与自由,很值得,不是么?连累了你,我很抱歉。”
“高娜,”雨竹念一遍她的名字,“你是苗疆苗疆托罗部圣女?”
“是。”
三年前赫连辰砜覆灭托罗部的事,雨竹也曾听闻,据说托罗成年男子全部被屠,女子与小孩则被驱逐至辽境内为奴。沉默了一会儿,雨竹取出黄金令牌交给身后的赵堇,“殿下,请为我向皇上请求最后一项恩典,饶高娜姑娘不死,待她为皇上解盅之后,放她回归故里。”
接过令牌,赵堇点头微笑道:“既然是你的心愿,她就一定能活着回到故乡。”
高娜又惊又喜,双膝重重跪地,对雨竹郑重俯身下拜,“您的恩德,有朝一日我必定报答。”
迎亲队伍后,赫连辰砜目睹一切,摸了摸鼻子,笑道:“这个女人,怎么对我就那么狠呢。”
“可能你比较讨人嫌吧。”寒水柔冷然回应一句。
“我有吗?” 赫连辰砜懒洋洋的问着,兼之懒洋洋的笑容与懒洋洋的神态,似乎整个人都非常的懒。他并没有象其他人那样穿上正统庄重的朝服,而是只着一件白色长袍,与天地同一色,似乎整个人与白茫茫的天地融为了一体。但是与生俱来的优雅与俊秀,渗透在随意的散漫飘逸中,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魅力,仿若琼花玉树般,让人无法不注目。所以,雨竹一进入辽国的境地,就看见了躲在人群后的赫连辰砜与寒水柔,并举步向他们走来。当然,寒水柔认为之所以吸引雨竹向他们所在位置走来原因,更多的是因为他们身旁这座用来迎亲的凤辇,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辽国用来迎娶雨竹的凤辇用“华美”二字也不足以形容,并驾的四骑踏雪神驹鬓毛飞扬,俊逸非凡。赤黄帷幔上精巧的手工绣成浴火凤凰展翅欲翔,交织着魅惑与庄严,细密流苏下点缀七彩玛瑙与玉石,四角飞凤檐上挂着的精致流鑫风铃,晃动在风中,发出阵阵悦耳的铃音,雨竹最喜欢听的正是这种声音。
看见雨竹在众人的拥簇下走来,赫连辰砜笑眯眯的挥手致意,深情款款,仿佛故人重逢。风吹过,吹起雨竹宽大的斗篷,妙曼的身姿在漫天飞雪中若隐若现,赫连辰砜不禁赞一声:“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1)”一旁寒水柔在小声警告他:“你小心点,她是皇上的女人。”
来到赫连辰砜与寒水柔面前,雨竹笑语晏晏,似乎从未与他们有过任何冲突,“两位国师久违了,今日是碰巧呢,还是特意来迎亲?”
“都不是,是顺路看风景。”赫连辰砜笑容可掬,见到美人,他总是这般和霭可亲。
“哦,那请慢慢看吧。”雨竹继续向凤辇走去。
看见寒月手中捧着的锦盒,赫连辰砜道:“真可惜了这上乘的烟霞织绵云裳,我们辽国人大婚应服黑衣(2)。”知道雨竹痛恨辽人,他刻意强调了一下“我们辽国人”。
“我是宋国人。”雨竹好象没有听懂他的话。
他笑吟吟,耐心的详尽解释道:“皇后娘娘从此刻起就是辽国人,姓耶律氏,汉人有俗语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雨竹睥睨他一眼,轻轻一哂,道:“俗语确有所云,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么,我所嫁的是什么,或者,国师认为贵国君主是什么呢?”
赫连辰砜似乎受到了打击,身躯晃了晃,喃喃道:“厉害,厉害。”
蹬上凤辇,雨竹举目南眺,风雪中,已看不见赵堇一行远去的踪影。她暗暗放下心,对赫连辰砜道:“听闻国师与贵国君主很熟,能否劳驾代为传话?”
“也不是特别熟,至少比不上皇后与陛下那么熟。”赫连辰砜发觉自己的承受能力很不错,居然这么快就从打击中恢复了过来。
话中有话,雨竹听不懂,也不想理会,道:“请代为转告国主,我要请求一项恩典,日后无论我犯下何种错误,只要不是谋逆弑君大罪,可以将我废黜驱逐,但其它各种刑罚皆不得加诸于我及我近身侍女之身。”
“皇后认为皇上会答应吗?”赫连辰砜正色问道。
“不试试怎么知道?”
“如果皇上不答应呢?”
雨竹眼波一转,竟是媚态横生,魅惑入骨,瞬间夺去了天地间所有光彩,“我想,皇上会答应。”纤手一挥,黄锦帷幔适时垂落下,挡住了所有痴迷的目光。水中望月,雾里看花,总是更能让人暇想连翩。
“啧啧,受不了,受不了。”赫连辰砜受惊般,连连摇头,“本以她是冰雕的,没想到却是冰火两重天,这样的诱惑,只怕再多的要求,皇上也会答应。”
“我看皇上还没有受到诱惑,国师倒先被诱惑得晕了头。不过请国师记牢了,不是什么女人,你都能碰的。”寒水柔不冷不热的挖苦。
“也是,如果不是皇上的女人,就算担上强抢民女的恶名,我也要把她抢过来。”赫连辰砜笑嘻嘻,突然凑近寒水柔的脸庞,道:“咦,你生什么气,该不会是吃醋吧。”
“无聊。”寒水柔恶狠狠一掌,把他驱出几丈远,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注:(1)选自柳永词集
(2)根据某位网友提供的资料,辽国人婚服为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