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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乌札库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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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室酒气。
弘昼仰面躺在床上,酒醉后心里发烧,前襟全撕掳开,嘴里还不住地喊着要凉水、要打扇。咕哝了几句,翻个身沉沉睡去。
她静静站在门槛外,看着一个丫环轻手轻脚地端出了给他擦洗身子的温水,另一个跪在床边脚踏上打着柄纨扇。
他白色的中衣是轻绸所制,极薄极轻,在纨扇带起的微风里一上一下地飘动着,似乎是搔着了背后的痒处,他在睡梦里反过手来挠。丫环立马止住了手中的扇,一边伸出只修长纤细的手,接过了扇子,转头看去,是嫡福晋乌札库氏。
丫环忙站起来,取了一只锦垫垫在乌札库氏的膝下,见福晋朝自己摆了摆手,便福一福退出了书房。
床本不甚宽大,他一个人独眠却摆着两只枕头,弘昼的头从不肯好好耽在枕头上,总是狠狠地朝床里斜侧着占据了本应属于身边人的一小块地方,半只脑袋滑在枕头下,窝着脖子气息粗重。
丫环还没来得及侍候,他一条乌黑的辫子拖在脑后,辫梢上挂着已经半旧的络子他从不肯换,原本的宝蓝色已经摩挲成了靛青。乌札库氏有些犹豫地探出手,将他的辫梢握在手心里,硬倔的发丝戳着了她的手心。
也许是被她骤然变沉的气息所扰,弘昼哼了一声翻了个身,乌札库氏来不及松开手,弘昼只觉得后脑微微一疼,仿佛有人扯住了自己的辫子,他半梦半醒地挥手一笑:“又混闹,当心爷收拾你。”
每年只有当海棠花开,他偶尔从那株树下路过,伸手托住一瓣落花仔细端详的时候才能从他脸上看到的宠溺的微笑,在梦中也是属于她的么?
乌札库氏咬住下唇,匆匆撒开手往床边一撑想站起来,弘昼却突然眯着眼睛大掌一收抓住了她的手腕:“呵呵,逃哪儿去?”
他的手使的力并不大,怜惜地只是松松圈住,她根本只要一回手就能挣脱。可这多少年让她期盼的接触这么突如其来地发生,她脑子里所有的智慧全部变成了浆糊,被他火热的手心烤熬得几乎搅和不开。
弘昼得寸进尺,攥着她的肩膀就提起来,直接抱进了怀里。
他的怀里全是酒味,扑得她也有些醉。因无法保持平衡她下意识地用双手抵住他的胸膛,他眉头一皱:“怎么……什么天儿了,还这样冷?”他说着就揽紧她并头躺下,扯开长被包住她和自己的身子,手握住她的腰,沉重的长腿也搭在她身上,压得她不能也不敢动弹。
“爷……”她怯生生,还没有说清楚第一个字,他的手指已经按在了她唇上:“睡觉,不准说话!
“星河……”
她的泪刷地流了下来,因为是右侧身,左眼的泪在高挺的鼻梁处聚成了小小的一滩,再漫了过去,滑进右眼里,与右眼本已破眶而出的泪水一并滴进了柔软的枕中。
夫妻一场,数个寒暑。她为他做的一切,就算他不感念,总也该看出她的心来了。可自己在他的心里,到底还是没占到一根头发丝儿的地方。
如果他的心是一只已经千裂百纹的酒瓮,里面满灌的醉人香醇全是星河。
他浑然不觉她的悲伤,自嘲地一笑,低声道:“星河,我刚做了个梦,我梦见……你走了,离开我了……”
她登时忘记了自己的哀愁,借着屋里昏暗的光仔细看着弘昼的笑脸。
他笑意渐盛,目光却游离不定,说话的时候舌头有些不听使唤,黯哑的声音又厚又拖。
原来他,并未醒。
原来自己的青春,付诸流水。
似溺水的人终于抱住了一块浮木,弘昼很快又睡沉了,乌札库氏张着眼睛牢牢看在帐顶上。那是一双风浪里飘摇了很久的眼睛,以为风停处终于驶进了平静的港湾,却终于搁浅,她能听见自己的心狠狠撞在锋利暗礁上碎成无数碎片时的痛苦呻吟。理智让她走,可握住她的那双手却让她彷徨,有多久,多久他没有这样安详地睡上一觉了。哪一个书房里彻夜点燃的烛火不是在她的注目下熄灭的?他悲伤,她陪着他悲伤,虽然只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
每个凭窗独立的夜,都期盼他能从远处偶尔回眸,被自己的执着感动,可如今看来,他需要的不是执着,他需要的是那一整副遗失了的魂魄,他需要的是心上缺失的一个角,他需要的是完整的生命。
只是他的完整里,没有自己……
永远也不会有……
乌札库氏不知道自己的泪有这么多,一直一直流都没有干涸的时候,枕头很快就湿了一大片。
弘昼这回睡得深,没有醒,他沉入了另一个梦。
这回的梦里,扣开他心扉的依然是星河。
每一个梦的开头都是那束七月正午的阳光,和如昨往事里苍白安静的星河。无数她的影子在他脑海里翻飞,时喜时怒时悲时怨。那么多个星河,一幅一幅地从眼前消失,他越来越焦急的时候,听见了她唱的歌。
“星河!”
循声而去,是她更加寂寞的背影。
为什么,要寂寞?你不是还有我?
“星河,星河……”
她不肯转身,他急得奋力前追,却始终抓不住她哪怕一只衣角。
“星河,转过身来,让我看看你,只……再看一眼……”泪水在他眼眶边摇摇欲堕,他却怕惊了她,不敢让它落下。
回答他的,只有她轻轻摇动的头,和越走越快越走越远的背影。
“星河,别走,别走!”
他急得大叫。
“别走……”
“我……不走,不走……”
背影已经消失,耳边却突然传来她温柔的低语。弘昼大喜,大力拥住身边的她,把泪水全揉在了她的脸上、唇边。
真的,很咸!
“不准走,再不准走!”
她怎么哭了?弘昼惊慌地用手去拭她的泪,却在她滂沱涕泗下手忙脚乱。这泪,是她为我流的么?他急中又生出一股窃喜,又泣又笑地吻住了她。
她被他的热情吓了一跳,那个喉间呢喃时唤出的名字更是让她越加伤心,可她没有再推拒,而是轻轻环住了他的身体。
人生这条同行路,你是枕上梦魂飞不去,我是暗随流水到天涯。
不管多少年,我们一同等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