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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廖廓难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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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雪究竟要下到什么时候?
孤独的养心殿内,一个孤独的胤禛。
他静静立在窗边,身后不远处的书案上,两只比雪还白的羊脂玉瓶,瓶身上梅花似的点点斑痕,仿佛是蘸着血画就。
曼萦,等着你的这扇窗边,我站得太久,从春到秋,从青丝到白头。这算是天可怜见么,我终于等到了你,在合上双眼之前,让我能再见你。
不敢奢望太多,我只求一天,只求一面,只求抵得过永远的一刹那。
缓缓的脚步声在殿门边响起,胤禛紧紧咬住牙关,强忍着没有猛地回过头去。身后一阵衣衫窸簌声,有个人跪了下来,轻轻磕了三个头。
仿佛这养心殿的高墙宽檐一息间消失,所有的风雪全打在了胤禛身上,他突然颤抖得厉害,眼前也模糊了起来,忙用力握住窗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可是,轻松地一转身,竟变得这样难,胤禛僵硬着身子,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只怕一步跨出去,就是粉身碎骨。
一个默立,一个静跪。
没有人动。
直到屋角的西洋钟当当地敲了几声,才惊醒两段残梦。
星河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青色的背影,心里反而有一种无遮无挡清透的感觉,瞒了那么久,难了那么久,千万里路也有走尽的时候,只愿,这是最后一次撕裂所有的伤口。
“民女耿星河,给皇上请安,”星河低低地说,看见胤禛一个明显的震动:“皇上吉祥。”
胤禛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极小心地慢慢转过身子,既想避让又无可避让地看见了星河。
错过不能从头的青春梦,象是一阵袖底风,挟着无处可逃的寂寞,把胤禛逼到了回忆的死角。
是曼萦的眼睛,曼萦的鼻子,曼萦的嘴唇,就连看着人时不经意流露出的一丝哀伤,也是曼萦的。
老天,你让女儿生得这样象母亲,就是为了惩罚我么?
胤禛心里悲喜交集,走到星河的面前,伸手搀起了她:“耿……耿星河?”星河以为自己的手冷,交握时才发现,他的手更冷,好象他一整个人完全是沉浸在冰雪里,在温暖如春的养心殿里冷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皇,上。”
星河突然很想哭,心里对他全是怜,杭州城那座孤茔中躺着他等待至今的梦里人,就算用尽此生所有爱也换不来的重逢,是灌溉他冰冷世界的最后一丝温度。
胤禛看着星河,轻声道:“星河,舒穆禄曼萦她……她是……”
星河深吸一口气,回答道:“她……是我的母亲。”
胤禛心里酸意难抑,紧张又热切地问:“那她……她现在……在哪里?”
在哪里?你不知道么?
星河含着泪看着自己的父亲。
守着你的每一阵风,你都没有察觉过么?落在你肩头的每一片花瓣,你都没有抚摸过么?你的影子里不就是她的影子?你的声音里不就是她的声音?你的心里不就是她的心?
你怎么,还要问她在哪里?
她又什么时候,离开过你?
星河不知怎么地,委屈地痛哭起来,用手捂住脸,哭得头也不抬。胤禛有些急也有些慌,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怎么了?是不是曼萦……曼萦她……你的母亲她……”
星河摇头,哭得更厉害。
胤禛害怕得心都皱了起来,他扳住星河的肩用力问:“告诉我,曼萦她究竟怎么了?”
星河抬起泪眼,看着胤禛:“母亲她……她……走了……”
“走了?”胤禛浓眉深拧:“她去了哪里?”
弘昼刚下马车,还没跨进府里的大门,齐心就跳着脚从里头跑出来,伏在他耳边告诉他星河被高无庸带走的消息。
高无庸?
皇上身边最得用的大太监,亲自来带一名皇子的侍妾进宫,这倒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听说的事,弘昼一点没觉得好笑,只是莫名地惊慌起来,当即又跳上车返回了皇宫。
牌子递上去,又催问了好几遍,可他不仅没见到皇上,就连高无庸也给他来了个避而不见。弘昼死也不肯离开,只站在养心殿外等,在风雪中冷得瑟缩。
眼看着天黑透了,初更、二更,快要三更天,养心殿里还是悄没声息,弘昼越等越是心惊,几乎按捺不住想要冲进去的时候,总算是等来了永远不急不慢的高无庸。高无庸给弘昼行了个礼,细声道:“宣皇上口谕,接西北战报,噶尔丹策零前次肃剿未清,余孽沉渣泛起,今着皇五子爱新觉罗弘昼即刻赶赴喀尔喀与大军会合,协助清剿。”
弘昼愣了,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错,他直直看着高无庸。高无庸淡淡一笑,又道:“贝子爷,谢恩吧。”
弘昼一听恼了,这算什么,这个当口把自己支去蒙古,皇阿玛究竟安的什么心?他怒哼一声,爬起来就向养心殿里冲,身后却突然伸出一双铁臂锢住他:“老五,你想干什么?”
来到天柱山三祖寺已经快三年了,吕之韧并没有时时刻刻跟智海大师在一起。大师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闲云野鹤般的人物,常常是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只是每隔十天半月总会出现一次,检查吕之韧的课业。
原本以为会跟着大师学些武艺或是念些书,可是大师交给吕之韧一本楞严经,翻来覆去地要他读,也不管他能不能读懂,更不提点讲解,只是让他囫囵吞枣般地背下去。吕之韧早就不耐烦了,这算什么极有夙缘,又算什么尽一尽故人之情?大师所说应劫与解难,难道就凭这一本读来读去读不通的佛经么?
所以当智海大师面色凝肃地再次出现在一个月夜,告诉吕之韧他可以离开去京城的时候,吕之韧的兴奋劲儿就别提了。智海大师看着他吕之韧脸上终于解脱了的表情,心里暗暗悲叹,痴儿,前路风雨,红尘真的就这么难舍么?
按着大师的指点,吕之韧第二天一早就背个小包袱,怀里揣着大师给的三封信,骑着寺里一匹青口大骡上了路,赶到潜山县城雇了车,星夜向京城进发。虽然只有十岁左右的年纪,可吕之韧生得比同龄孩子高大许多,又加上经历家变人成熟不少,看着就象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路上他谨奉智海大师少说多行的指示,除了睡觉就是赶路,居然只用了半个月就赶到了千里之外的京城。
这三封信交到自己手上的时候,大师的神情极肃穆,一字一顿郑重地说好了,第一封等他到了京城便拆,第二封信三年后拆,第三封信则要等到十八年后再拆。
至于大师为什么要他到京城,到京城又要做些什么,吕之韧没有多想,总之一踏进京城的城门,找一间干净店栈安置下,他就关上房间的门,迫不及待打开了第一封信。并没有他意料中的长篇大论,信中只有简单几句话,立刻到一条叫铁狮子胡同的胡同口去守候,三天之后若没有遇见异状便离开京城返回家乡,同时烧掉剩余的两封信。
这算是个什么?吕之韧有点哭笑不得,可犹豫了半天,还是遵照信上的话,乖乖地问清了路,找到了槐香胡同。一到这里,吕之韧更是有种被耍弄了的感觉,这里鸦没雀静的,几乎看不到人,一问才知道,这条胡同的尽头就是皇子的府邸,寻常少有人来往。
算了,既来之,则等之吧。吕之韧掏出怀里的热烧饼,狠狠咬了一口,找个避风拐角,蹲下来守候。
第一天直守到天漆漆黑。
第二天顶着一天的雪又是守到夜半。
第三天又到了晚上,已经冻得快要绝望的吕之韧双手交抱着原地打转。随时都想放弃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蹄声,远远就看着一匹马从远处跑来。吕之韧的精神为之一震,忙伸长了脖子看。
雪冻成冰,那匹马失蹄滑跪在地,马背上的人一个没把住摔落下来,正栽在吕之韧的跟前。吕之韧刚想笑,走近才发现,原来这人骑的是一匹没有装鞍的光马,只套了个笼口,连缰都没有,难为他还跑得这么快。
吕之韧一时意起,走过去欲扶那个摔得半死的人,迎面便是一阵刺鼻的酒气。翻过他趴在地上的身子,借着遍地的雪光一看,吕之韧倒吸一口凉气,这个人,不就是在苏州挨过自己一刀的五贝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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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之韧天人交战了足有半个时辰,才把不知是摔昏了还是醉昏了的弘昼横拖竖拽到了贝子府前。原想丢下他撒腿就跑,谁知道弘昼偏在他放手的一刻醒转了来,反手一把握住他的手:“星河,星河别走!”
吕之韧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弘昼怎么知道是自己?他明明就没有睁开过眼睛。刺过他的那柄刀上不正刻着星河两个字?这下可好了,自投罗网!
守着府门的家丁一见吕之韧惊惶逃窜的样子,齐发一声喊上去把吕之韧薅倒,捆紧手脚丢到了柴房里,只等着贝子爷醒后问明白了便押到官府去。
吕之韧躺在又冷又硬的柴堆上,只差没有暗骂秃驴。大师啊大师,你叫我到这里来,就是为的救这只清狗一命么?你知不知道我的一条小命也要赔在这里了!他越想越不甘心,自家变后,吕之韧便将所有的满人视为血仇,这次莫名其妙地救了弘昼,他只悔得要去撞墙。
弘昼睡了有多半个时辰后醒了来,还不是十分地清醒,支吾了两声又翻身睡倒。催他上路的旨意已经候着了,没办法,福晋和格格们哭着看家仆把他抬上了马车。不知有哪个多事的仆人趁弘昼醒时多问了一句,那个小贼该怎么处置。弘昼也没听见,顺着嘴不知所云地说了两句,于是吕之韧就被自作聪明的下人们塞进了放行李的马车,跟着贝子爷一同踏上了北去的征程。
吕之韧以为贝子爷一醒过来就要审问自己,可一路行来,弘昼竟是看也没看自己一眼。就算是看,他怕是也看不见,吕之韧从没见过一个人能喝下那么多的酒,这个贝子爷简直就是掉进了酒缸里,没日没夜地只是喝,每喝必醉,每醉必发酒疯,每次发酒疯,就没命地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星河,星河……
吕之韧这才明白,弘昼念在嘴里的,并不是刻在那柄刀把上的两个字,而是真真实实的另一个星河,一个他即使醉得忘了自己忘了天地仍时时刻刻记着的星河。
会不会,就是他三年不见的星河阿姨?
越向北,天越冷,这样的季节,就连吕之韧也知道,并不是出征的好时机,怎么皇上偏挑了这个时候征剿噶尔丹策零?同行几日,吕之韧向混熟了的几名侍从请教这个问题,没有一个人能答得上来,所有人都觉得奇怪。
好容易走到了喀尔喀,并没有想象中的接天旌旗与战鼓喧喧,大军虽驻在这里,却明摆着在休养生息,赛音诺颜部的喀尔喀亲王额驸策棱见莫名来了个皇子,督军不算督军、视察不象视察,也不知该安排他干些什么,大肆欢迎了一番,找个暖和的帐篷安置下,每日里好饭好酒招待着算了事。前次和通泊大捷,策棱与弘昼也曾一同战斗过,对这个不拘小节的皇子印象极好,可这回看弘昼整个变了个人,阴郁沉默了不说,每天只闷坐在帐篷里把烈酒当水喝,喝够了就骑匹马四处乱跑。策棱心里只当弘昼是受了皇上的处罚,也不便多问,开始还常来问候,几次遭了弘昼的不待见,也懒怠来自讨没趣了。
吕之韧在大军营中却如鱼得水,反正也没人管,他只四处乱窜,兼之人小机灵,很得大家的宠爱,久而久之,策棱等人有什么事要知会弘昼,都不喊他的贴身侍从,而是让吕之韧通传。
当然吕之韧在这里,也不忘替自己改了名字,叫做齐韧。
弘昼在北地里跋涉的时候,星河住进了绛雪轩,皇上虽然什么也不说,可他对星河的宠爱明摆着成了皇宫中所有人行动的风向标,星河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孤女,倾刻间成了皇宫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星河笑对着一拨拨涌到绛雪轩来看自己的人,心里不停思忖着的,却是对皇上说的谎言。
母亲沉疴难愈,十几年前由义父陪着,远赴温暖湿润的南洋休养去了。
义父?又是谁?
星河说出张元隆这个名字的时候,看见了皇上眼中的波动。
胤禛很长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等到心不那么痛的时候,才轻轻点头,道:“也好,总算……她并不孤单……”
他简单几个字,象万斤的巨石压在星河的胸口,她垂下头去,一时之间泪飞如雨。
弘历是星河困在绛雪轩里,最希望见到的一个人。她总盼着能从他那里得到一点弘昼的消息,即使没有他的消息,就听弘历说一说喀尔喀的风貌也是好的。
就这么坐困愁城,望眼欲穿。
这天的太阳极好,星河坐在廊前阳光里,脑中想的全是极北之地的苦寒,还有在飞雪走石中打熬的弘昼。隐约看见长廊那一头有人对着这边张望,星河看过去,竟然是弘昼的贴身太监齐心。她忙站起,朝着齐心招招手,齐心哈着腰,一溜烟跑到了她的身边,扑通便跪倒,大哭起来:“好姑娘,总算见着您了,唔唔……总算见着您了……”
“小齐子,出什么事了?”星河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难不成是弘昼他……
“求姑娘救救我们五爷,姑娘,小齐子求您了!求求您了!”齐心趴在地上号啕,星河只差点一跤跌倒,忙蹲下来扶住齐心:“到底怎么了?你把话倒是说清楚呀!”
齐心举起手把涕泪全抺在了袖子上,抽噎着说:“前天府里派去探视五爷的人回来说,五爷成天醉酒,跟着的人一不留神,半夜里让五爷一个人跑到雪窝子里,冻了大半夜回来就病倒了。五爷还犟着不肯吃药,还是策楞王爷做主趁着他昏迷的时候硬灌了几次,总算是没有……姑娘,求求您了,只有你救得了五爷,五爷他只听您的话,求您不拘什么,多少写几个字捎给五爷吧,别的不说,救命要紧呀!姑娘!”
星河一听急痛攻心,痛斥道:“既是前天回来的,怎么现在才来告诉我?”
“姑娘明鉴,若不是今天趁着跟福晋来给娘娘请安的机会溜过来,小齐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姑娘呢!”
星河咬着唇,站起来转身就要进屋,一眼正看见站立在她身后不远的弘历,星河白了脸,一撇首,仍是冲进了屋里。
该写些什么?
星河哆嗦着呆在书桌旁,手里握着的一枝饱蘸了浓墨的笔,仿佛有千均重,轻易移动不了分毫。心事万千,万千心事,欲寄从何寄,欲诉向谁诉,可怜了伤痛,可怜了挣扎,可怜了咫尺和天涯。
一笛疏影吹彻,终究要曲终人散么?
星河猛地抛下笔,跑回了床边,握起枕上一块丝帕。一张素白的帕子,角上绣着两只碧绿的蚱蜢,和几竿草叶。星河把帕子展在书案上,拾起笔,轻轻地写下两个字。
“弘昼”。
齐心接过帕子,偷偷看了一眼面色淡定的弘历,磕一个响头,爬起来就跑。星河无力地倚在门边,垂着头,累得连泪都流不出。
“他不会死的,你其实不必这样,救得了一时,怎么救他一世?”弘历轻笑着,转身欲走。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瞒着我?”星河轻声问,手握紧门框。
“告诉你,让你们继续这样无法解脱么?”弘历摇摇头:“星河,皇阿玛这是最好的安排,你只要忍得了这一时,大家都还会有个好结局,可你为什么偏偏再去撩拨他呢?”
星河迷离了双眼,头靠在冰冷的墙上,心中绞痛:“我……我……我……”
弘历叹一口气,抬脚离开。
“你叫我怎么办?怎么办?”星河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叫我眼睁睁看着他受苦吗?我……”
弘历不语,静静离开。
这封装着帕子的信由快马携着,星夜赶到了喀尔喀草原。齐心临走时千叮万嘱,一定要当着贝子爷的面拆信,把里头的东西交给贝子爷。信差由齐韧领着,走进了弘昼的帐篷,就跪在弘昼的面前取出这幅丝帕,递了上去。
弘昼一把夺过帕子,颤抖着双手打开,极薄的丝帕在他的手心里轻轻扇动,两只栩栩如生的蚱蜢也仿佛在弹跳。
还有那两个墨迹初干的字,写在犹带着她体香的帕子上,就好象是她的一声低唤,娇媚婉转、似嗔似笑,飞越千山万水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好象,她的爱点点汇集成海,三月第一股春潮般把他抱了个满怀。
齐韧站在信差的身后,看着这幅丝帕,惊得张大了口。
一模一样的帕子,他只在星河阿姨的身上看到过,难道,星河阿姨竟跟五贝子有什么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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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结文还是先修改?想了半天,还是先结束了吧,拖得太久,你我都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