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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瞻望踊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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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毅中的病情,在一夜间恶化。
坚稳如磐石的齐烈也不免有些慌了手脚,形势远比他预想的要险恶。四皇子看样子是铁了心,在苏州城挖地三尺也要找到脱逃的吕毅中祖孙,每天都有好几拨人到客栈来巡查,想再推搪过去也是越来越难。虽说齐烈和师兄跟着师父学过医术,可在这个当口也不敢多往药店跑,跑一次更不敢买多,只靠着随身携带的丸药续命。
卧病的吕老爷子也觉察出齐烈与师兄笑脸下隐藏的焦灼,不止一次劝说他们先带着吕之韧寻机离开苏州,他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就是被抓回去也无妨。争执权衡了几天,齐烈还是决定让师兄先带着吕之韧离开,他留下来照顾师父,再相机行事。
吕之韧年纪虽小,性格却极倔强,打死也不肯离开爷爷,吕毅中又是骂又是劝,直到咳出血来,才说服了这个小小的男儿,磕了三个头之后,跟着师叔离开了福隆源。
也是命中该有此一劫。齐烈送师兄和吕之韧走到客栈的大堂,正低声仔细嘱咐着,就看见大堂门口一阵闹腾,三五个家奴样的人拥着位玄衫公子走进客栈。齐烈虽看不惯这副恃强凌弱的架势,可还是低着头避到一边,由着这群人大呼小叫地走进雅座。
偏在路过齐烈与吕之韧身边时,一声谗媚的呼唤飘入二人的耳中。
“五贝子……”
随即是说话人自觉失言的轻笑,和一众人等的嘻责。齐烈猛抬起头来,盯着人群中那个玄色的挺拔身影。这个,就是鞑子皇帝的五皇子吗?好端端的,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齐烈面不改色依旧向门外走去,身边的吕之韧却突然发了疯一般挣脱了他的手,向五皇子冲过去。齐烈足不点地地追过去,还是迟了一步,看着吕之韧抽出靴掖子里的小匕首,一道寒光闪过,刺入五皇子的左臂,吕之韧的手腕也被五皇子握在了右手中。
齐烈身形未站定,已经拔出了腰间的软剑,游龙惊蟒般向回过神来扑向吕之韧的人群扫去,师兄也拔出短刀赶了上来,两人合力,趁着乱又从五皇子的手中夺回了吕之韧。当下齐烈和师兄兵分两步施展轻功一阵狂奔,借着地形熟悉的便利,三转两转间甩脱了身后的追兵。
确认四下无人后,齐烈咬着唇,把夹在腋下的吕之韧往地上一扔,再也把持不住,扶着一边的灰墙缓缓坐了下来。他脸色煞白,胸前的伤口一阵阵地剧痛,连喘息都有些困难,想解开衣襟看看伤势,两只手臂却怎么也抬不起来。齐烈闭上眼狠狠吸了几口气,才勉力取出一枚丸药塞入口中,嚼了几下强咽下肚。
吕之韧情知闯了大祸,白着一张脸坐在地上,动也不敢动。所幸两人穿的都是深色的衣衫,看不清溅在衣襟上的血渍,可是齐烈藏青色长衫胸前黑团团几块水印还是让吕之韧看得直了眼,想哭却又怕得连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呵呵,现在……知道怕了?刚……刚才怎么那么……大胆?”齐烈缓了几口气,戏谑地轻声笑了两句,这个孩子是真的吓坏了。
“齐师叔……”吕之韧看见齐烈脸上渐渐恢复的血色,才开始啜泣,挪过来扶起齐烈的手,哭着说:“齐师叔……我……,我不是故意要连累你,我……我……我昏了头了……”
“没事,鞑子占我河山……,正是人人得……而诛之,师叔不怪你,之韧。”
吕之韧重重摇头,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师……师叔,我……我闯了大祸了……”
小孩子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有些恐惧也是难免的,况且胸前的伤并不是刚才缠斗时落下的。齐烈笑了两声,正要继续出言安慰,吕之韧却又探手到靴掖子里,取出一样东西托在手心上,颤颤巍巍递到齐烈的面前。
“师叔,我……我把你送……送给我的小匕首留在鞑子的臂上了,你……你……”
齐烈看着鲨鱼皮的匕首鞘,面色微变。这是当日老爷分送给他与星河的一对鸳鸯匕首,雌的那柄刃身上刻着“星河”二字,雄的那柄刃身上刻着“齐烈”二字。齐烈当日死磨活缠,才说服星河与他交换了匕首。那柄“星河”一直留在他身边,这次临送吕之韧出门前才交给他,为的是在路上防身,可是这孩子却……
星河当日在苏州城里小有名气,知道她的人不在少数,但愿这柄匕首不要给她惹来什么灾祸。
反正她已经远远离开了苏州城,如今更要担心的不是她,而是孤身留在客栈小楼上的师父吕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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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毅中在齐烈与师兄逃离客栈后不久便被搜到,从病床上揪下来押回了大牢。福隆源也被查封,齐烈在当天晚上隔着长街远远看到的,就是原本四时大开的红门上贴着的两道封条。
齐烈和师兄情知师父此一去,再无生还的道理。师兄弟两个遥对着大牢的方向磕了几个响头,痛痛洒了一番热泪后,第二天一早就带着吕之韧离开了苏州城。
齐烈归心似箭,失落的那柄匕首让他的心始终悬着,三人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浙江崇德,接了望眼欲穿的星河、苏眉和柳嬷嬷,连夜赶往柳家在皖南的老家。
也亏他们的动作快,就在一行人离开的第二天,弘昼亲自带着追兵也杀到了崇德,这回找到的,又是一室茫茫。
不用拷问任何人,只往这间屋子里一站,弘昼就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虽然没有一件器物上留着明显的她的痕迹,可每一个梦里萦绕在鼻端的她的清香,还在这间雅洁可喜的小屋里荡漾。弘昼紧攥着拳头,站在小屋正中,左臂上的伤口突然间痛得厉害。
是你吗,星河?恨我至此,不惜与我刀兵相向?既如此,为什么不让来人刺得准些,一刀正中我的心不是更好?省得它每次跳动,便是每次痛楚。
跟着来的是个千总,从来没跟这么尊贵的人在一起过,整天紧张地连手脚都放得不是地方。弘昼不愿看有陌生男人闯进星河的屋子,挥挥手让如释重负的千总退到了屋外。掩起门,弘昼坐在了屋角的床边,大手轻轻抚上了床头的绣花枕头。
她还是睡不惯硬枕,每每要把枕头填得喧软。弘昼拈起枕上一根落发,轻轻缠在了指尖上,顺滑的触感,那么熟悉。
星河,我已经找到你的一根头发,你还想逃多远?还能逃多久?
弘昼在星河屋内独坐的这一整夜,星河也没有入睡,她靠在船舷上,看着夜空中皎皎银河,和一轮冥月。
初得知弘昼受了伤的消息,她惊得差点呼出声来,他的身手虽比不上齐烈这样的高手,可也算是不错的了,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让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伤了?刀剑无眼,他还有没有受别的伤?
星河突然轻轻笑了。
耿星河,这就是你两年勉力自制的结果吗?那些对自己发过的誓,湿透了多少枕头的热泪,还有他加诸在自己身上的痛苦,通通都敌不过刺进他身体的一柄匕首,刺伤了他,也血淋淋地割开了自己的心。
天下之大,有很多地方可去。可是心里,没有一丝地方不被他占据,她想找个立锥之地也不可能。她多少次想用齐烈的怀抱和齐烈的亲吻来说服自己,可每次在她眼前闪动的那双带笑的眼睛都是他的。
苏眉的孩子又醒了,低声地哭着,苏眉抱起他,一边轻拍一边唱着催眠曲,歌声在寂静的水面上传出去很远。
他,应该也有孩子了吧。说起来,他自己本就是个不讲道理的顽劣少年,不知道会是个怎样的父亲。
喔对了,他们是叫阿玛的。
而他与她,有着同一个阿玛。
多么陌生的称呼,又是多么遥远的称呼。
一切的不该不该,一切的不愿不愿,回过头时,为什么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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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毅中在数月后被斩首,一同赴死的还有刻书人车鼎丰、与吕留良交往的孙可用及收藏其书的周静祤等众人。吕留良及其子吕保中锉尸枭首示众,孙辈俱发往宁古塔为奴。吕留良私淑弟子黄补庵的妻妾子女给功臣为奴,父母兄弟流徙两千里。还有一干人等被革了教谕举人监生秀才。
反倒是引发这一场腥风血雨的曾静和张熙被免罪开释,未免有些滑天下之大稽。
齐烈和吕之韧都伤心不已,尤其是吕之韧,小小的年纪就遭此大难,身家破败,让星河很是痛惜,益加关爱他。
星河、齐烈和苏眉夫妇都是忙惯了的人,就算是在崇德的乡里,也帮衬着吕家的学塾和医馆,乍然来到陶然忘机的皖南安闲小镇,镇日里无事可干,闲得实在发慌。苏眉夫妇有幼儿相伴,还算是不太空虚。星河和齐烈两人穿极无聊之下,也是为了开解吕之韧的心怀,开始迷上了四处游历,常常是三人相偕玩遍了附近的所有有名的山岳。
眼看着还有二十天就是春节了,三人还玩在外面,舍不得回去,苏眉急得每日等在门口,又是盼又是骂。
其实并不是不想回,而是一场大雪,三个人被困在潜山县的天柱山三祖寺。
天柱山风光秀丽,让人流连忘返,三祖寺更是佛教盛地,香火极旺,就算在这样大雪封山的时节,星河徜徉在净洁的院中,还不时能看到虔诚的进香者在佛前叩拜。
三祖寺的住持方丈智海大师与吕毅中交情匪浅,故而齐烈带着星河找上门来,只为横遭祸事的师父求一场法事,可惜智海大师在闭关中,不得见客。雪已经止了,敬资和信件也已经交给了服侍大师的小沙弥,再住个两天,就可以启程回家了。
齐烈一大早就带着之韧跑去寺庙后院跟着晨起的护院武僧一起练武,星河无事可干,又不便总在和尚堆里停留,便干脆拎了一只铜壶到寺外的卓锡泉去打一点新鲜泉水回来泡云雾茶。
相传三祖寺的开山法师宝志禅师用锡仗柱地,掘出了卓锡泉与锡杖井,泉水清冽甘甜,煮开了泡当地特产的云雾茶,别有一番风味。星河本就是个爱茶的人,在三祖寺驻留的这些日子里,每日一泡成了例行公事。
拎着颇重的铜壶一步三滑地到了泉边,没有遇见一个人,山川里独有的云幛还没有散去,夹杂着泉水上的雾烟,缭缭蒸腾,不大的泉眼边,如同梦境。星河站定在一块干的石头上,沉迷地看着眼前美景,心中纷纷杂杂不知该想些什么才好。
烟雾里,一个杏黄色的身影缓缓行来,走到泉边蹲身下去,用手鞠了一抔泉水送入口中。
是个没见过的和尚。
现在是早课时分,这和尚肯定是溜号出来的。星河看了看他,抿唇笑了。她分明没有笑出声音,可和尚却抬起眼看了看星河,面上一凛,掌中剩下的半抔水忘了喝,全从指缝里漏了出去。
星河觉得他的目光有些不对,忙从石上下来,转身欲走,身后的和尚却出声叫住了她。
“女檀越,请留步。”
听声音不象个邪行恶往之人,星河略一愣神,站定回头:“大师有何赐教?”
和尚慢慢走到星河面前,星河这才看清他。听起来那么年轻的声音,竟是属于这个一把银须的老和尚。一看到他火红的袈裟,星河便明白眼前人是谁了。
他分明是闭关不出的住持大师智海大师。
“大师安好。”星河福了一福。
智海大师忙用手虚抬起,向着星河双掌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多谢女檀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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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海大师抬起他雪白长眉下的睿智双眼,又仔细地看了看星河,光洁得不象话的脸上绽出了蓝莲花一样轻柔的微笑。
“老衲闭关多日,有劳女檀越久候,罪过罪过。”
星河颔首:“大师说哪里话。大师本是清皎如月的世外高人,为了我等羁籍微民,至今不肯脱尘离俗,也是佛门的慈悲。”
智海哈哈一笑,叹道:“说什么不肯脱尘离俗,何处是寂灭场地?何处是真阿兰若?女檀越还未悟透而已。”
星河心中一惊,低下头,看着水面上的微波,风吹过处,一圈一圈一环一环永不止息,原来并不只因为自己才会悸动。
“大师,星河愚钝,只想问一句,人活一生,为什么合离成化,又为什么同业交缠?这都是为的什么?
“为的什么?无那虚妄。既称为妄,云何有因?若有所因,云何名妄?如是迷因,因迷自有,识迷无因,妄无所依,尚无有生,欲何为灭?女檀越既知是同业交缠,是合离成化,怎么还这样看不透?”
看不透么?
怎样才能看透?
看透了又能怎样?
星河咬了咬唇,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智海大师指了指星河手中的铜壶:“女檀越来此泉打水,是为了烹茶?”
星河点点头。
“若女檀越灌了满满一壶冷水,煮沸之后,便待怎样?”
星河听了他没头没脑的一句,想了一想才回答说:“煮沸之后,自然会泼漫出来。”
“若是灌满满一壶沸水,湃冷之后,又待如何?”
星河抬起眼,看着智海大师精明的一双瞳仁,呐呐不成言:“这个……这个……水面会,会不及壶缘……”
“好个水面不及壶缘!”智海大师突然提高了声音,惊得星河漏掉了手中的铜壶,砸在地上,当啷一声响了很久。
“女檀越,是将一壶冷水煮沸还是将一壶沸水湃冷?是壶是水,由不得人定,可是是做煮沸的一把火还是做湃冷的一块冰,权看你自己的心了。”
怎么是看我自己的心?星河的泪刷地淌了下来,如火般焚尽的,如冰般冷透的,怎么会是她?这大师的机锋,可笑得几乎可悲。
看着星河的泪,智海大师淡淡地一声轻叹,走到她身边,拾起壶,打满了水,放进了星河的手里。星河抽抽噎噎地拭了泪,福了一福接过转身离开。
没走开几步,耳后只听得智海大师一声疾呼:“女檀越,你的壶忘在泉边了。”
星河猛回头,看见泉边空空如也,再一回神,铜壶不正提在自己手中吗?她不解地看看立定在一边满面悲悯的大师。
智海大师摇摇头,又复如初见时般温柔地笑了:“女檀越,走好。”
晚课过后,星河又再次见到了这位神秘的大师。齐烈得知大师已经出关,忙央了小沙弥禀传,大师答应晚课后与他们见上一面。
一整天,星河脑中都是大师神秘莫测的话语,想一想,觉得清醒些,再想一些,又糊涂了。果然自己是个没有悟性的人,当年在苏州城无忧无患地跟着义父重金聘来的西席先生,每日里只是不痛不痒地学几首诗词歌赋,就这两句佛经,还是实在穷极无聊才拾起来看看的。本来就不求甚解,现在更是措手不及。
坐在清素的方丈内,面对智海大师探寻的眼睛,星河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心里觉得有些愧对这位循循善诱的老人。听着齐烈与大师攀谈,说起故人往事,俱都唏嘘。
大师应承下要为吕家办一场法事,却婉拒了齐烈奉上的巨资,只取了一点香火钱。
不知不觉逗留到了深夜,听到报更的云板声,齐烈才笑着起身告辞:“不觉竟叨扰大师这么久,星河、之韧,我们也该告退了。”
智海大师拈须不语,目光从星河身上掠过,停在了吕之韧的身上。一整个晚上,这个老成的少年都安静地坐在一边。
“齐檀越,老衲还有个不情之请,万望您能答应。”
他话里的凝重让齐烈和星河忍不住对视一眼:“大师,您请说。”
智海大师笑着对吕之韧点了点头:“这位吕檀越,与我极有夙缘,还请齐檀越答应老衲将他留在身边几年,一是尽一尽故人之情,二来嘛,”大师看向星河:“女檀越与此子渊源极深,你有一劫正应在此子身上,日后也有一场大难需此子来解。故而请二位务必要答应老衲这个请求。”
这话听了,三个人一起脸白,吕之韧扑通一声跪下,朝着大师就是三个响头:“求大师收弟子为徒,只求能解开星河阿姨的劫难。求求大师,求求大师了!”
“韧儿!”星河痛呼一声,扶起吕之韧,少年的额上已经磕出了红印,犹自拉着智海大师的袈裟不肯松手。
~~~~~~~~~~~~~~~~~~解释,说明~~~~~~~~~~~~~~~~~~
回来了!
俺是个废柴,原来想送各位一张艳照做为福利,捣鼓了半天愣是给我发不上来,算了,泪叹一声各位好没眼福!!!
PS:有高手的指点一下,到底该怎么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