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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矜翼翩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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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全掀开的帘布下,轻轻走进来一个人。
星河压抑了十三年的泪,一霎时全冲破了心防,她咬着唇,眨着眼睛,不想让眼中的水光遮住了视线,轻轻抬起手,在袖管上胡乱抺了下眼。
就是这个动作,让胤禛发觉了父皇榻后帘下的人影。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恭恭敬敬在金砖上拜倒。皇上挥手让他起来,赐了座。胤禛在落座的时候,一眼看见了皇上榻前几上的那只玉瓶。
那只与曼萦当年遗在山野小居,如今收在他书桌最里层的那只一模一样的一只玉瓶。
胤禛十年来波澜不兴的心,泛起了涟漪,他瞬也不瞬地盯着那只玉瓶,嘴里苦浸浸的。
“十三年了吧,曼萦走了,也有十三年了。”皇上突然出声,胤禛猛地抬头,神色有些失常,不知该怎么答话。
皇上并没有等他的回答,伸手取过玉瓶,在手里把玩着,脸上有一道暗影:“叫老十七回来吧,他去苗疆三年,苗山也快被他翻了个遍,那个确奈已经写过十几道折子来报怨了。”
何止是抱怨,确奈在得知曼萦失踪的消息后,星夜赶进京城,若不是隆科多死命拦着,早挥着刀冲进了胤禛的府里。
胤禛的头低了一低,牙关咬紧。
“曼萦……终究这皇宫困不住她,既然她不愿回来,你何妨放手。折腾了这十几年,你的心,不累吗?”
“儿子,儿子……”
胤禛垂下头来,盯着地上金砖的缝隙。放手?多轻巧的两个字。曼萦,既然你不愿回来,又为何夜夜来入梦?他一颗心早被砸得粉碎,十三年的罡风吹遍,一丁点儿渣滓也没有剩下,全随她悠游到了天边,哪里又知道什么是累?
怎样才能够解脱?只怕今生只是奢望了吧,怪只怪当时太沉醉。
每日里在刀剑里穿行,能安慰他心的,只有与她的回忆。
门窗紧闭的室内,偏偏生起一股风。
风从胤禛的身边过,吹动深帘,胤禛抬起头来,又一次看见了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影。论理,他该犹疑的,可不知为了什么,竟是莫名的感怀,看向那个身影的眼神里,有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亲切与温柔。
皇上看着自己的儿子,面上淡淡的,心底里却是一声长叹。
“胤禛,走近些,让朕看看你。”
胤禛抬了抬眉,虽不解其意,但仍站了起来,几步走到了皇上榻边的灯光里。
星河紧咬的唇已渗出了血的味道。她紧紧看着骨血至亲。一直以为,父亲对她而言,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可当他真正站在了面前,她才知道,纵然不相识,纵然曾经怨怼,灵魂深处仍是渴求着。
这就是她的父亲,那么英俊,那么高贵,那么伟岸,这是所有人都会觉得骄傲的父亲。
她已经原谅了父亲,在看到他轻蹙的眉头,和笼在他眼中、烟锁迷离的愁的那一刻。
皇上的眼睛,在胤禛站到身边起,便没有睁开。
星河快要压抑不住自己的悲伤的时候,皇上对着胤禛挥挥手:“晚了,你先回去吧。”
胤禛拜别,退向门边。
李德全已经打开门,掀起帘子。
又是一阵风,挟着几声呜咽,吹起了胤禛的袍角,无可名状的渴望涌上他的心头,仿佛听见了什么人的呼唤,他下意识地回头,向着垂帘深处又看了一眼。
这一眼,正对上星河。
她再顾不得了,盈盈轻跪,向着父亲三拜。
再抬起眼,门已合拢。
屋外,是李德全的轻笑:“王爷,今儿晚上风大,倒象是要留客的样子。”
星河泣倒。
父亲,守着您的,并不是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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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回张伯行府的车上,星河的眼中还在流着泪。皇上最后搂着她,在她耳边的轻语还在回响。
“回苏州去,一辈子也不要再踏进京城。平平静静地过一生吧!”
算了,还求什么?千里而来,不就为这一眼吗?既然已经看到,就放心地离开吧。父亲贵为亲王,无法与母亲与自己相认,必是有说不出的原因,只要他还念着母亲就足够了。听皇上的话语,父亲似乎还不知道母亲早已故去,也好,何必再多一个伤心人呢?
回到了张府,再看着张伯行的小心谨慎,星河心中了然,这个人想必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吧。
苏眉一见了星河红肿的眼睛,惊唬着,跳起脚便要去找张伯行理论,星河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地拉住她,说了几句狠话才压伏住,略洗了洗上床睡了。
一夜无眠,清早起床,回程的马车已经套好。
苏眉也看出小姐心中的不快,虽有千般疑惑也不敢开口问,嘀咕着“急急匆匆地,也不知道来做什么!好不容易进一回京城,只睡了一觉。真是白坐了那么多天的车!”
张伯行听着苏眉声音极大的嘀咕,也不好说什么,朝着星河讪讪一笑,心中想着早点把这两个烫手的山芋打发走了也好。
早朝散后刚到家,十三贝勒府的人便进了张伯行府的门。张伯行一向与这位圈了几年又放出来的皇子没什么来往,手里端着帖子,直愣了半天,才叹了口气,吩咐换衣服。
十三爷的府第在皇子中算是简陋的,进得府门走不多远便进了书房。胤祥端坐在书桌后看书,张伯行一见,赶紧跪倒。胤祥虚抬抬手,示意他起来,又指了指窗下,道:“正巧四哥也来了,你也行个礼去。”
张伯行差点背过气去,脸腾地白了,忙跪伏着行了大礼。胤禛不发一语,也不出手相扶,等张伯行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才淡淡地嗯了一声。张伯行心中暗暗叫苦,站起来,也不敢坐,胤祥让了两让,才略在椅上搭了搭。
“今日烦劳张大人过来,也没什么大事,”胤祥放下手中的书,端起茶来喝一口,抬起晶亮的眼睛朝他看了一眼:“只不过有句话想问问张大人。”
胤祥的话说得亲切,张伯行却听得心惊,他忙又站起,拱手道:“十三爷尽管问,下官知无不言。”
“那好!”胤祥轻拍了一下桌子,靠回椅背上,眼睛略略一眯:“我只问你,昨夜你送进宫里的那辆车上,坐的是什么人?”
虽然心中早做了准备,可真的听见这句话被问出来,张伯行还是吓得流出了冷汗。当年曼萦格格与面前这两位爷的爱恨纠葛,他也有所耳闻,如果单单是个十三爷,他说不准一咬牙也就说出来了。可一旁有个虎视眈眈的四爷……
“是下官这次在江南办差时找到的一位神医,昨儿晚上进宫给皇上请了脉。”
“哦?”胤祥笑了出来,看了胤禛一眼,点了点头:“张大人真是忠君,找到了神医,急不可待地便送进宫去,皇上……必定有什么赏赐吧!”
“臣惶恐,惶恐,原来也不过一介庸医,皇上斥责了几句,今天一大早就谴回乡去了。”张伯行额上的汗已经滴了下来,他嘿嘿笑着,始终不敢看向坐在一边的胤禛。
“这么……”
“胤祥!”胤禛突然开口,止住了胤祥的继续发问:“张大人劳顿了,先请回吧。”
不啻神仙律令,张伯行匆匆一拜撩起袍角便走,一刻不多停留。胤祥看着他走远,方才站起来,走到胤禛身后,看着正遥望窗外蓝天的胤禛。
“四哥,皇阿玛昨夜召你,就真的没说什么别的?”
胤禛看着微风中舒卷的云,薄薄的唇几乎没有血色,一夜独立中宵的结果便是铁青的双颊与深陷的眼窝。
“皇阿玛……提起了……曼萦。”
书房内死一般沉寂,就连呼吸声也不闻,好半天,胤祥才喘着粗气,扭开了脸。
十年了,胤禛都没有再唤过这个名字,即使是在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也没有,乍然念起,生涩得磨着唇舌,仿佛要滴下血来。
“皇阿玛他怎么会……”胤祥讷讷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想着这十三年来,谁的心里又平静过呢?每年的七月初七,绛雪轩外,每每能遇见胤禟和胤礻我,就连胤禩,每年的这一天,也总是闭门谢客的。那个狠心的人儿,就这么忍心地一走了之,音尘绝迹,消息杳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过两天,我就要去巡视仓储了,京里头你还要多留点神,眼下一切都大意不得,你也有些太急切了。”
胤禛迅速恢复了常态,走回椅边坐下,目光炯炯地看着胤祥。胤祥看着他青白的脸,稳一稳心神,也打开了手边的折子。
十一月,康熙皇上龙驭殡天。
胤禛如愿以偿地登上了须弥宝座。
德妃娘娘却病倒了。
一切恩怨情仇,她看得通透,心中并没什么羁绊。胤禛已经来求见过几次,她都没有见,说不清是为的什么,只是想把这几十年在宫里过的日子好好地想一想。她累极,也倦极了。
只是深雪中,长春宫内一株海棠却突然一夜间开得娇娆。德妃心中似有所感,想找块红绸挂在树上敬花神,可这几年年纪大了,手头没有那么艳丽的颜色。正坐在太阳里看宫女翻箱倒柜,忽听一个小丫头笑叫了一声,握着一卷绸布跑了来。展开一看,却是昔年的旧衣。
德妃和站在身后,一直没有放出宫的流夕一起黯然。这明明,就是给曼萦做好,她却无福穿用的新衣。
当夜,德妃娘娘便梦见了曼萦。
翌日,胤禛再来求见,她想了想,点了点头。
却没让他进屋,娘儿俩隔着窗子寒喧了几句,便各自回头。
胤禛看着额娘的背影在窗边消失,心中怆然,呆立了一会儿转身,展眼间却见到了那一株怒放的海棠。
有多少年,这长春宫里的海棠没有开得这样好了。他依稀还记得,曾经有一年,那海棠也是这样如云如荼地,霞蔚般灿烂。
仿佛,就是曼萦初入宫的那一年。
胤禛负着手,缓缓走向海棠。平静无波的宫墙内,柔风渐起,安然的花枝轻轻摆动,几片柔嫩的花瓣落在雪上,胤禛竟有些不忍去踏,立住脚,停在树边。
“胤禛!”
胤禛猛抬头,瞳孔骤然收缩,却只听见自己的喘息声。他急切地向前跨了两步,抬头向片片红云中去寻。
风停了,海棠却突然痛苦地颤抖起来,如雨般的花瓣落了胤禛一脸一身。
“皇上,这是海棠花神为了庆贺皇上登基,特地献上的祥瑞啊!”
一边的太监看了这奇景,忍不住上来逢迎。
胤禛闭了闭眼,走出树荫,轻手拂去了花瓣,沉声道:“如非祥瑞,必是妖孽。”
走出几步,他又回头看了看犹自洒着娇蕊的海棠。
“砍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