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夜凉

2、下

　　“今天，是清明了吧。”仿佛自言自语，丝毫没有疑问的口气，胤若望着那树不开花的海棠，轻轻地说。
　　凝胭却是十分机灵，在胤若背后一福，“回主子，今天正是清明呢。”
　　声音不大，胤若也好象没听见似的。
　　一年春好处，不在浓芳，小艳疏香最娇软。到清明时候，百紫千红花正乱。已失春风一半。
　　正思量着，蓦地转身，只见满天白色不知从什么方向飞来。待近了，才看清楚，竟是柳絮。那样子漫天的柳絮，朦媚着，飘逸着，星星点点，透着光，仿佛不甘的魂灵，汹涌着，呜咽着，渴望满怀，却终是与自己擦肩而过。
　　胤若看着看着，竟似痴了。梦呓般轻声说：“去拿些杏花酒来，我想喝杏花酒。”
　　凝胭顿时有些无措，但却没说什么，只一福应着，向后堂走去。不多会儿又捧了托盘出来，托盘上放着一只酒壶，一只酒杯。
　　胤若只小啜了一口，便抬头问凝胭：“这真的是杏花酒？”凝胭自知瞒不过，立时跪了下去：“主子恕罪。”这光瀚斋如此偏僻，这会子叫她上哪给她找杏花酒？胤若却笑了，一双眸子里噙着苦涩：“凝胭啊凝胭，你若随便弄点旁的酒，我便信了，单单这桂花酿…”她分明记得，多年前的那个晚上，烛光潋滟中他挑开她头上鸾凤合鸣的红喜帕，那样深情的一双眼睛，里头全是浓得化不开的温柔的雾。他拿过一对翡翠夜光杯，那杯子色泽极好，通翠透亮，里头的液体也是香气四溢，醇中带甜。他知她素来不饮酒，便笑着对她说：“这桂花酿不比其他的酒，甘醇爽口不说，且度数极低，不会喝醉的。”可那夜她还是醉了，醉倒在他的目光里，醉倒在这春光旖旎中。
　　胤若自行斟满桌上的杯子，仰头饮尽。这桂花酿依旧是芳香甘醇，却全然没了当初的暖意，胤若喝进腹中，只觉心口冰凉一片。

　　苏胤若入宫两年，都未曾怀有身孕。朝中大臣纷纷进谏，请求皇帝广纳妃嫔，填充后宫，得使皇室血脉千秋繁盛。那些折子堆得像小山那么高却都被皇帝压了下来。他并不介意专宠她，也不介意他的子嗣有多单薄。她却很是介怀，每每想到这里，总觉得对不起他。
　　立夏过后，天气渐渐热起来。这日早晨，胤若刚用过早膳，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内侍不敢耽搁，立刻请了御医来瞧。竟是喜脉。这真是天大的好事。皇帝退朝后，一路小跑来到鸾庆殿，见到胤若却只是傻笑。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躺下，然后自己煞有介事的将耳朵贴着她的肚子，认真得听。她“扑哧”就笑了，“傻瓜，太医说才三个月，怎么可能听到。”皇帝不依，“谁说的，我们的孩子，我当然能听到！”她便不再说话，只是笑，那么甜。那天之后，皇帝便天天派人带着补品往鸾庆宫搬。她便笑说这十个月下来自己还不知会胖成什么样，皇帝就说你再怎么胖都是最美的。她心里就像泼了蜜。
　　这天，胤若正在宫里歇着，皇后宫里的霓裳就过来请安，传话说皇后会在午后过来看苏妃娘娘。胤若想想，觉得让皇后跑这一趟实在过意不去，又自己也该出去走走，便叫霓裳回话，不用皇后过来，自己去皇后寝宫请安。霓裳也没多说什么，跪了安，就退下了。
　　胤若收拾了一下，就带了几个宫女，步行去皇后寝宫。天气特别好，阳光下的晴丝从树叶的缝隙里撒下来，融融的全是暖意.胤若心情极好，连带步伐也轻盈许多。约摸一炷香时间，就来到了皇后的寝宫。方进了内殿，一股香味就直直窜出来。却不是沉水香。这香味大大迥异于往日所用香料，浓郁持久且有丝丝甜味混合其中。胤若也没太注意，只当是皇后用了什么西番新进的贡品。皇后非常客气，说了许多体恤的话，气氛倒也融洽。过了一会儿，宫女端上来一盘盅，皇后微笑着对胤若说：“这是本宫特意嘱咐小厨房做的燕窝银耳炖兔肉，吃这个安胎，最是好了。”胤若却犹豫了，直觉心里发毛，脸色也变了，就是不敢接那青花瓷碗。结结巴巴的推说自己没有胃口。皇后却也没坚持，只淡淡地说：“既然这样，那就算了。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须万事小心，想吃什么东西，就差了人吩咐本宫的小厨房做就是了。”胤若看着霓裳撤下了那补品，心里大大地过意不去，直觉自己是小人之心了。两人又说了些家常话，瞧着过了一个多时辰了，胤若便起身告辞。末了，皇后还嘱咐她要小心龙种。
　　谁知她回到寝宫不到一个时辰就脸色苍白头晕盗汗，下红不止。御医瞧过后，跪在地上不敢起来。胤若小产，孩子是保不住了。皇帝勃然大怒，厉声询问胤若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满室的宫女太监“刷”地全都跪下，都垂着头，没一个敢出声。皇帝正待发作，皇后带着一干侍从，走了进来。见这情景，也没什么反应，行过礼后，便把胤若午后去她寝宫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语毕，毫无畏惧，就直直地盯着皇帝。皇帝气结，伸出手，指着皇后，“你…你！”却也说不出旁的话。忽的转身就要进去内室。一旁的总管太监连忙抱了他的腿，“陛下…陛下，使不得，使不得啊…祖上的规矩……”皇帝拗不过众人，又有皇后在一旁拦着，只能在外面等。
　　胤若躺在床上，始终没有清醒。眉心紧锁，低声呻吟着。便是疼得那么清晰，眼睁睁看着心头那点朱砂痣慢慢离落，接着鲜血如注。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眼睛空洞得流泪，止也止不住。
　　皇帝不能进去看她，终于还是被宫人劝着回了自己的寝宫，却是全无睡意。正坐在案边发楞，一个小太监启奏说苏寿安连夜晋见。皇帝想也知道他为何而来，只得宣见。待他进来行过礼后才发现，这位当朝名相，竟像一夜之间，老了那么多。
　　苏寿安看着皇帝，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已然君临天下，在自己面前要自称“朕”。他似横了心，颤抖着开了口：“陛下…陛下可曾记得当日答应过老臣什么。”
　　皇帝不说话，嘴唇微微发白。
　　苏寿安继续说：“陛下答应会好好照顾她！”说到这里，他却哽住了，顿了下，“可是…可是，你竟让她落至如此境地！”他终于不可抑制地嘶喊出来。外面的侍卫以为发生了什么，纷纷冲了进来，却被皇帝一声呵斥，全数退了下去。皇帝挥挥手，让内侍也都退了出去，整个宫殿里只他和苏寿安两人。
　　他双手紧紧抓着龙椅的把手。那把手上是精致的九龙金雕，权力的象征，象征这天下也皆在他的手中。他却感到无力，他坐拥这天下，却掌握不了她的幸福。
　　“苏相，”他缓缓开了口，“朕，朕……必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
　　岂料苏寿安却冷笑出来，“陛下又能做到何种地步？”他盯着皇帝的眼睛，那眼神诡异至极，“陛下还记得去年清明鸾庆宫走水的事吗？”他不知为何会说到这件事，皇帝直觉背脊发麻。“陛下真的以为那是意外？”
　　皇帝“霍”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苏寿安好像没听见皇帝的疑问，“还有年前她在飒风围场坠马，”他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剑，一步步逼近殿上的皇帝，“陛下认为何以胤若两年来始终不曾怀孕？”
　　听到这里，追究避无可避，皇帝像被突然抽干了全身的气力，颓然坐下。
　　竟然如此，竟然如此！
　　“这还只是我知道的。还有那许多不甚重要的…胤若这两年是怎么过的啊……”说着，不禁老泪纵横。
　　苏寿安是如何跪安离开的，皇帝已经不记得，他就那样在椅子上坐了一夜。
　　第二日皇帝来看胤若，她却撑着虚弱的身子沙哑地喊着：“不要…别让他进来！我、我不想见到。”抹也抹不干的泪，心里还在怪自己粗心，竟是弄丢了他们的宝贝，如今更是没有脸见他。
　　这话落在他心里，却是另一番琢磨：她竟是怪自己至此！
　　跟着，就是苏寿安递了份告老的折子，皇帝毫不挽留，当场就应了。紧接着，总管大太监就捧了明黄的一卷缎子去鸾庆宫宣旨。却是叫她搬去光瀚斋休养！
　　岂想这一养就是八年，他是真真休了自己。起初还能听到一些宫人的冷嘲热讽：恃宠生骄，终是惹恼了皇帝，诸如此类。也有一些稍有同情或者眼界较远的妃嫔前来探望，说些客套的安慰话。可是时间一久，就再没人来了。皇帝忘了她，跟着大家都忘了她。她的小院子里何止冷清，更不用说会有什么阴谋陷害。

　　眼见着日头渐渐落下去了，远处的宫灯都上了，胤若那壶桂花酿也快喝完了。她仰头饮尽最后一杯酒，面上已经满布红霞，摇晃着站了起来，一只手揉着额头，说：“璇玑，我乏了，要、要歇息了。”
　　凝胭略微一楞，料想她必然是醉了。于是一福上前，扶着她躺回床上。稍微收拾了一下，便出去后堂准备些醒酒的汤茶。
　　胤若躺在床上却睡得不塌实，像是落了梦魇，眉头深锁，低声呻吟着：“疼…艮…我疼…”忽又流出泪来，不住地呢喃着：“对不起…对不起……”那样多的泪像断珠子似的落下来，她也仿佛这一生的幸福都随着眼泪烟消云散般越发痛苦。
　　凝胭方端了醒酒的汤茶过来，这光瀚斋平时甚少人来，何况是男子，所以凝胭看到那个偎坐在床边的男子，着实吓了一大跳。待看清那人身上明黄的长衫立刻意识到是何等的人物。这深宫之中，可着明黄的男子便是只有那一人了。本以为被安排到这样清冷的光瀚斋来，已经与这个至尊的焦点连一面之缘都不会有了。一面之缘，钟情于此，厮守余生。便大抵是每个后宫女人都会有的梦想吧。
　　毕竟是千挑万选的人才，凝胭很快镇定下来，方要弯腰行大礼，却被另一个人从旁拦住了。此人却是认识的，正是总管大太监王德仁。凝胭对刚进宫时这位大总管给一干秀女的训言仍记忆犹新，此刻不免心生敬畏。
　　“这醒酒汤，给我就行了。”王总管轻声说着，生怕打扰了里屋的人。凝胭也轻声答应了，把托盘整个递给他，行礼的同时，不自觉地瞥向里屋。
　　那个至尊无上的男子，此刻完全没了天子的锐气，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温柔的雾，修长的手指正轻抚着胤若的眉，帮她拭去眼角的泪痕。动作那么自然，仿若碰触自己的面颊，每天皆做而熟练。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个狭小的屋子，他只是一个男人，一个面对自己心爱女人的男人。
　　等到他们出来，已过了有半个时辰，凝胭静静跪在地上，眼睛望着膝前的青石板，是为恭送。皇帝经过她身边，目不斜视，步态尊贵，无二的不怒自威，无二的九五之尊。他已不再是某个深情的男人，而是天子，是寡人。只是细长的影子覆在凝胭身上时，让她莫名的心寒。
　　王德仁静静尾随其后，经过凝胭身边却稍有停滞，阴阳怪气的声调说着严肃的警告：“这后宫之中，一定要谨记‘本分’二字。什么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自己要分得清。”语罢，头也不回得走了。
　　到他们完全出了院门，连细微的脚步声也寻不到的时候，凝胭终于站了起来，双腿发麻，她仔细抚平衣裙的褶皱，抬头便看见一弯新月，清冷，孤寂。院子里的桃树在月光下显出诡异的姿态。她像感应到什么似的，忽的转头看向里屋，可只有氤氲的烛光暧昧地亮着，那么安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她又转头看向门外，漆黑一片。
　　这样两个人，一个在里面愁容不展，一个在外面郁郁寡欢。殊途，终是同归了。
　　凝胭叹了口气，连做梦的机会都没有了。她只希望十年快快过去，然后去外面寻她自己的一片天地。

作者有话说

　　恩，完了~
希望大家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