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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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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芜雀即将迈出的脚步顿住了。他看着她沉静的侧影,看着她面对挑衅时那份超乎年龄的镇定,摩挲着玉佩的手指缓缓松开。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不需要被人保护在羽翼下,她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在这曾经熟悉、如今带着恶意的环境中,站稳脚跟。
他缓缓坐了回去,只以目光静默地笼罩着她。那视线里没有怀疑,只有一份无需言说的信任,化作了另一种更为坚实的守护。
见摄政王不再开口,林婉茹刚松了口气,却见祝西落已转回目光,重新看向她,唇边那抹浅淡的弧度依旧未变。
“林小姐谬赞了。”祝西落开口,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不疾不徐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才女之名不过是幼时虚誉,不敢当。至于马球……”
她目光掠过场上奔腾的骏马,最终落回林婉茹身上,唇边含着恰到好处的浅笑:“汀云离京五载,于清麓守孝读书。闲暇时虽也曾策马山野,疏解心怀,终究是怡情养性居多,与诸位时常练习、精于此道的俊杰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她坦然自承“技不如人”,姿态落落大方,非但无损风仪,反将那咄咄逼人的挑衅衬得有些小家子气。
然而,她话音一转,那双清澈的鹿眼再次迎上林婉茹,眸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不过,林小姐既盛情相邀,若汀云一味推辞,倒显得矫情,也辜负了这马球场上‘勇毅争先’的精神。”
她微微侧首,对濯缨低语一句。待濯缨领命离去,祝西落才环视众人,徐徐道:“既然林小姐想考校西落的骑术,不若换个方式。久闻安国公府林家马术精湛,林小姐更是翘楚。你我二人,就在这赛场边缘,简单比试一番‘御马之术’如何?”
她略作停顿,清晰地划定规则:“不争球,不碰撞,只论对马匹的掌控、彼此的默契,以及……一点小小的胆色。”
“不知林小姐,可愿赐教?”
她不接马球的招,转而提出比拼更见根基的御马之术,瞬间将主动权握回手中。
这一番应对,不卑不亢,有理有节,既全了体面,又隐隐反将一军。场边众人看向她的目光已然不同,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真正的惊讶与考量。
这位离京五年的汀云郡主,乡野的风霜未曾磨去她半分风华,反将那份骨子里的清贵淬炼得更加内敛而深邃。她站在那里,沉静自如,却自有一种不容侵犯的气度,让人清晰地意识到,她绝非可以随意拿捏之人。
韩似斐眼睛一亮,几乎要当场叫好,被宁丝雨轻轻按住手腕。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支持与期待。
而对面的高台之上,师芜雀看着那个在众目睽睽之下依旧从容不迫、甚至隐隐散发出夺目光彩的少女,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
祝西落此言一出,场边顿时响起一片低议。御马之术看似温和,实则极考较骑手的功底与心性,尤其她那句“一点小小的胆色”,更是引人遐思。
林婉茹没料到她会另辟战场,脸色变了几变。她自诩马术不凡,若此时退缩,岂非当众示弱?
“有何不敢?”她强自镇定,扬起下巴,侧首吩咐贴身婢女,“小桔,去将我的‘流云’牵来。”
不消片刻,濯缨与小桔俱已返回,身后各跟着一名马夫,牵来了两匹马。
一匹是林婉茹惯常骑乘的“流云”,通体栗色,体态匀称,神态温顺安详。
而另一匹,则让懂行之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立于场边,毛色油亮如最上等的墨色锦缎,在日光下隐隐流动着幽光。四肢强健修长,马蹄碗口般大小,马鬃未经修剪,狂放地披散飞扬。最慑人的是那双马眼,大而明亮,瞳仁里却燃烧着毫不掩饰的桀骜与野性。它不耐地原地踏蹄,沉重的蹄声叩击地面,喷出的滚烫鼻息在空气中凝成白雾。
此马,正是永宁侯府马厩里那匹烈马——逐乌!
逐乌乃是连国开国皇帝师荣海御赐,是祝西落受封郡主时独一份的殊荣。它性烈如火,五年前祝西落离京时未能将其带往清麓,这极通人性的灵驹虽未大闹,却也赌气般地将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多年来,除世子祝夕朝尚能勉强近身添料刷洗外,旁人皆近身不得。
“郡主,逐乌的性子您是知道的,许久未曾出来了,只怕……”连侯府的马夫看着不断喷息的骏马,忍不住低声劝阻,忧心忡忡。
“无事。”祝西落轻声应道,伸手抚上逐乌躁动不安的鬃毛。她的指尖轻柔地梳理着,眼神里带着几分久别重逢的内疚与毫不掩饰的宠溺。
说来也奇,那原本焦躁踏蹄、鼻息粗重的骏马,在她温柔的抚触下竟渐渐平静下来,最终顺从地低下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掌心。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已是无声的宣告。
半晌,她目光平静地看向林婉茹:“规则很简单。各自御马,且无需马鞍——”
她此话一出,又是一片哗然!无鞍骑乘,极其考验骑手的平衡力、腿力以及与马匹的信任和默契,稍有不慎便会摔下马来,轻则伤筋断骨,重则怕是性命都难保。
“——自此处出发,需越过前方一道障碍,”障碍是方才礼官受摄政王指示,让人临时加上的。
她抬手指向场地另一端,那里立着一根高杆,数条彩色丝绦在风中飘扬,“至对面旗杆下,取下垂挂的彩绦。”
她收回目光,平静地看向林婉茹:“先抵终点者,或途中落马者,即为胜负已分。”
她略一停顿,语气依旧温和,却字字清晰:
“林小姐,以为如何?”
无鞍骑乘、越障、取物!
这简短的规则之下,蕴含的是对骑手胆魄、技巧与心性的极致考验!场边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所有人的心都随之悬紧。
林婉茹的脸色在清晰的规则中一点点白了下去。
无鞍越过障碍已属艰难,还要在颠簸中精准取物?这绝非她平日赏玩骑射所能比拟!
她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坐骑“流云”——那匹温顺的母马此刻正不安地踩着蹄子,仿佛也被这紧张的规则所慑。
林婉茹骑虎难下。众目睽睽之下,她若退缩,明日便会成为全京城的笑柄!
“好!就依郡主所言!”她咬牙应下,心中盘算着,祝西落一个在乡下待了五年的女子,自己还比不过她?多半是虚张声势!况且……她不着痕迹地往看台某处瞥了一眼,那个人既已安排妥当,定会助她。她只需稳住流云,安然完成路线便是。
说罢,祝西落利落翻身上马,而林婉茹却在尝试无鞍骑乘那匹温顺的“流云”时,马匹却因不习惯而频频挪动,让她上去时颇费周折,姿态已显狼狈。
高下,尚未开始,似乎已见分晓。
“准备——”
担任仲裁的礼官高举起手,目光在两位贵女之间巡视。
全场霎时寂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场中那一黑一栗两道身影上。
林婉茹紧紧攥住缰绳,指节发白,身体因紧张而僵硬。
祝西落却只是轻轻拍了拍逐乌的脖颈,俯身在它耳边低语一句。逐乌前蹄轻刨地面,喷出一个兴奋的响鼻,肌肉已然绷紧,如同即将离弦的箭!
“开始!”
礼官令下,两道身影同时策马而出!
林婉茹紧夹马腹,试图催动流云加速。然而无鞍的马背光滑难稳,她整个人如同风中残荷般摇晃,不得不分出大半心神维持平衡,速度根本提不起来。
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道玄色身影——
只见祝西落伏在逐乌背上,身体与马匹起伏的节奏完美契合。她甚至没有用力夹紧马腹,只是轻扯鬃毛,逐乌便如一道黑色闪电疾射而出!
第一个障碍近在眼前。
林婉茹慌忙勒紧缰绳,流云在障碍前犹豫地偏转了方向,险些将她甩下马背。
而逐乌却在祝西落一个轻巧的示意下纵身跃起——墨色的鬃毛在风中拉成一道流畅的弧线,四蹄腾空间展现出惊人的爆发力。那一跃轻灵优雅,仿佛不是在跨越障碍,而是在完成一场精心编排的舞蹈。
惊呼声在场边炸响。
更令人惊叹的是,在逐乌落地的瞬间,祝西落甚至没有减速。她单手轻按马背,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已锁定了终点飘扬的彩绦。
而此时的林婉茹才刚刚狼狈地绕过障碍。
看台高处,师芜雀不自觉地前倾了身子,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玄色之上的身影。他惯常冰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紧张。
韩似斐激动地抓住宁丝雨的手臂:"你看!我就知道落落可以!"
就在这喝彩雷动之际,场边休息区的祝朝夕更是寸目不离地紧盯着场上的身影。
即便他与妹妹一同长大,深知逐乌与她情谊非凡,但这匹烈马近年来性子愈发桀骜难驯,连他都感到难以驾驭。此刻见妹妹竟无鞍做出如此惊险的动作,他不由得攥紧了拳,掌心沁出薄汗,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
“落儿,小心……”
他无声地默念,素来温润的眼眸里写满了难以掩饰的担忧。
就在祝西落以惊鸿之姿取下彩绦,于马背上重新坐稳的同时,另一边的景象却让场边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笑。
只见林婉茹竟整个人伏倒在“流云”的背上,双手死死抱住马颈,姿态狼狈不堪。别说取彩绦,她连在无鞍的马背上直起身都做不到,方才那点强撑起来的勇气,在真正的考验面前已荡然无存。
胜负已分。
负责仲裁此次比试的礼官疾步上前,得了摄政王一个肯定的眼神后,面向全场,高声:“此次御马比试——汀云郡主,胜!”
唱报声落,满场静寂一瞬,随即,雷鸣般的掌声与喝彩冲天而起!
这全场的掌声,是为她精湛的御马之术,更是为她临危不乱的勇气、化解挑衅的智慧,以及那份归来后依旧夺目的风华!
祝西落已从容驭着逐乌行至场边。她轻巧地跃下马背,将那抹象征胜利的彩绦系在逐乌的辔头上,随后微笑着抚了抚逐乌仍在微微起伏的脖颈。
“这是属于你的荣耀。”她轻声说道。
逐乌打了个响鼻,温顺地蹭了蹭她的掌心。
而林婉茹面红耳赤地僵在一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韩似斐激动地冲上前抱住祝西落:“落落!你太棒了!我就知道你可以!”
宁丝雨也快步走来,眼中满是钦佩与喜悦。
祝西落只是浅浅一笑,目光不经意地再次掠过对面高台。师芜雀依旧端坐着,但他眼中那抹尚未完全敛去的激赏与淡淡的笑意,比任何掌声都更让她心弦微动。
她用自己的方式,漂亮地打赢了归京后的第一场“战役”,向所有人宣告:汀云郡主,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