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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夸父 ...


  •   女孩子的头发有些长了,一杆帘子似的垂在腰际。她站起来,长发跟着身体晃了晃,阳光分几缕,清清浅浅地藏匿在发丝与发丝的缝隙里。于是明了了,这哪里是一杆帘,分明是紫烟,是前川。

      门外来了客人。她正是起身要去门边上的。赤着脚走过一块又一块的青石板,穿过院子里一道又一道门墙。女孩站在院子里头,来者隔着门站在院子外头。一阵又一阵的花香比钥匙更快穿过锁眼,却并不在客人身边停留,一直地乘着风,飘向更远的山头。

      这院子处在一片林子里。林子里过于安静了,这或许给了那股善解人意的风到来的缘由。或许应该再来场雨,再来一只被惊动后扑棱着翅膀从树冠飞起的鸟或野鸡。门外的人静静地等着,就不知不觉融化在寂静里了。

      离第一声敲门声响起已经过了有一会儿,站在门边的女孩却并不慌着把锁打开。她只是慢慢地、慢慢地倚着门板坐到地上,蜷起身前的两条腿,把自己团起来。她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就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丝线一层层裹住了似的。

      门外不再传出什么动静,但女孩似乎是笃信着来人不曾离开。于是院子外那个瘦瘦高高的、仿佛要被载有花香的风吹到山里去的青年,听见了女孩的声音:

      “别等了,哥。”

      门外,那安静的青年点点头——虽然门内的女孩并不能看见这一动作。他的面色有些苍白,带着嘴唇也少了颜色,整个人很像是院子里一口深井的苔,并不十分故意地飘进了溢满阳光的地界。

      ......

      她叫阿礼。

      阿礼从有记忆开始,就跟着哥哥一起生活。

      “哥哥,太阳为什么是圆的?”

      “哥哥,大地为什么是平的?”

      “哥哥,山为什么是这种形状?”

      “哥哥,山的那边是什么?”

      从用石头垒成的屋子后面走出一个瘦瘦高高的青年,一件很看得出洗过很多次的旧麻衫有些敷衍地套在他身上,却并不让他可以悄无声息地混迹在人群里。他太醒目了——有些苍白的脸上雕刻着极其漂亮的五官,一双眼睛里藏着些模糊的阴郁,风景在其间流转,却如同井水面上的倒影,乍一看无瑕般精致,背后却藏着千百个光阴攒出的冷峻。他没有蓄须,路过的风偶尔撩起他未剪断的长发,肌肉分明的手臂上戴着一枚铁环,在光线变幻里闪着金属色泽。

      他从来不回答阿礼的疑惑,只是走到妹妹身边,轻轻揉揉她的头。不远处,晨光正慢慢登上山坡,太阳在清晨的注视里登基。隐在暗处的山一朵一朵揭开披肩,露出一丛又一丛可爱的绿。流水的淙淙和着鸟鸣,唤醒了昨日更时开始的静。欣欣然的晨雾揽住排成列的树,同看山花开得正好:一簇一簇分外妖娆。

      天光未泄的时候,小镇上来了小队,小队披着彻夜的寒露,也带来远方的尘烟。阿礼本该熟睡着,却不知为何在这一天醒得那样早,睡眼惺忪的时候看见哥哥站在门前,对着一大群面露惶恐的人。阿礼立马清醒了。她第一次在小镇上见到陌生面孔———或者说,小镇上除了她和哥哥再没有别的人———兴奋得从床上蹦起来,光着脚丫子跑到哥哥身边。哥哥一只手揽住她,一边冲对面领头的老人点点头。于是这小镇的客人便拖着沉沉的脚步走回空空荡荡的街道,在那里升起篝火,沉默地掏出酒来喝。哥哥去而复返,拎着几袋子林间的果,帮着老人分给行旅里疲惫瘦弱的人。阿礼凑到来客队伍里,满怀好奇地到处看看到处问问。

      “爷爷,你们为什么到这里来?”

      “为了太阳。”回答的老人眼窝深深嵌在面颊里,干裂的皮肤彰显着风吹日晒的痕迹,透着一点晒伤后显出的暗红色,就像鳞片粗糙地盖住他苍老的身体。老人黝黑黝黑的,又干瘦干瘦的,脊背有些佝偻了,费力地撑着整个人的魂。他并不强壮,且上了年纪,不说话的时候面色严肃,却顶了一头与他的气质极为不符的顺滑茂密的白发,就像是不知深浅的叶子不顾冒犯地披在褐色的枝条上,盛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生机。老人坐在篝火旁,坐成一棵树。

      “太阳?可太阳不就在那里吗?”阿礼指了指黑黢黢的天,“几个时辰以后,黑夜散去,太阳就会出来啦!”

      老人顺着阿礼的手指看向那片什么也看不清的天,还没有变得浑浊的眼睛里流转着一种比渴望更甚的光。

      “就在那里吗?……在那里吗……我们走了一整夜……”

      阿礼明白过来,老人大约是连夜赶路,过于疲惫,有些恍惚。于是她乖巧地准备从队伍里挪走,不再打扰这群赶路的人休息。可老人把她叫住了:

      “孩子,没有太阳的时候,你做些什么呢?”

      “睡觉,爷爷,我美美地睡上一觉。”真是奇怪的问题。当天边织出晚霞,就是哥哥拎着阿礼回屋睡觉的时候。他们没有灯,也极少点火,夜晚的光来自星星与月亮,可进了石屋以后,这点光也只在窗台上跳跃了。视线不大清晰的时候,是阿礼睡觉的时候。

      “我睡一觉,醒来就可以看见太阳啦!”

      “这样简单。”老人笑了,就像阿礼刚刚说了什么很荒唐的事,“乖孩子,回屋子里去吧,乖乖睡上一觉,做个好梦。说不定,梦里也能见到太阳呢……”

      老人塞了一个小盒子在阿礼手里,拍拍她的肩膀,哥哥走过来牵过阿礼的手,带着她背着篝火走回屋里去。

      名为潮汐的寂静一层一层盖住夜与更深夜的交界线,那院子里的篝火还在冷冷清清地燃烧着,灼了周遭的空气。热浪翻涌里,连空气也变得扭曲。老人并没有睡,他瞪大的眼珠里映着跟太阳一个颜色的火焰。他伸出手,却并不是为了取暖,而像是要费力气抓住什么似的,离火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阿礼睡着了,那古怪的老人悲哀地站在她的梦里。阿礼看着他,他的头发越长越长,越长越长,连着躯干上的毛发也跟着以一种急躁的速度疯长。一晃眼,阿礼已经看不清老人了,她的面前站着一棵树。

      “爷爷!”

      阿礼惊叫着从梦中醒来。

      窗外还是漫卷的黑,料是时候尚早。院子里的篝火已经熄灭了,什么也看不清。但阿礼知道,昨夜的客人们还宿在那里,隐隐约约能听见躁动。

      “醒了吗,阿礼?”

      一双有点冷的手牵住了阿礼的手,哥哥身上的气息包裹住阿礼。她哼哼着翻了个身,留出一点空隙,让哥哥坐得更舒服些。

      “时间还早,阿礼,继续睡吧……”

      “给我讲个故事,好吗?”

      “好。”

      哥哥从一个村庄开始讲起。村庄里住着很多很多的人,他们世世代代以农耕为生。农田里的活计很多,但白昼延续的时间总是很短。每当夜幕降临,农人们不再有光照明,不管活做没做完,都得回到屋子里去。夜晚的屋子里伸手难见五指,于是这些农耕回来的庄稼汉也很难和亲人朋友一起快快活活地面对面聊天(就像哥哥陪阿礼玩那样)。夜晚很寒冷,他们还没有学会使用火,屋子里没有什么可以取暖的东西,躺在床上能感觉到寒气一点一点扒上肩头。

      于是他们都说,如果能有多一点太阳就好了。

      太阳听见了这些地上的人们的呼唤,于是厚着脸皮请来兄弟们帮忙。十个更强壮的太阳从此一起登上天空,带给大地无穷的光、无穷的热。

      起初人们很高兴,庄稼很高兴,连带着被央来干活的太阳们也很高兴。这一高兴就过了头,连带着太阳光里的火焰,烧成一种到处肆虐的傲慢。一代人过去,十代人过去,天空已经变成这些起初为着助人之心的金乌炫示权威的比武场。他们争着抢着,看谁的光最亮,谁散发的热最多,谁能以最快的速度让地上的人脱去衣裳。再后来,在那已经忘记,或者根本不曾被告知太阳最初为什么到来的那一代面前,太阳们玩过了火。他们在比试里狂妄地忘记了对生命的应该抱有的尊重,把干瘪的麦穗、热出病的动物、哭天喊地的人们,当成了较量的筹码。

      所以大地上射出一支金色的箭,麦秆做的,凝结了仇恨,寄托着希望。干瘪的麦田里站起来一名善射箭的勇士,他用一支又一支的箭,射向一只又一只的金乌,射向大地上备受煎熬的人们苦难的源头。

      金乌逃走了,一只也没有留在天空。

      人们从炙身的热浪里喘过气来,却发现自己被无边的夜晚裹挟。滚烫的大地迅速变得冰冷,家人的面容隐在黑暗里。他们试探地伸出手,摸索着确认了彼此的位置,然后痛哭着抱在一起。

      这时候,族里最小的孩子唱起妈妈教给他的歌谣,就像每天夜里,入睡之前,妈妈总会给他唱的那样。闭上眼睛,置身黑暗,歌谣从耳朵流进心里,便不那么恐惧。

      这孩子又唱起这歌来了。仿佛这一切都是一场入梦前的仪式。

      金乌金乌,归去来兮。
      伴我年岁,予我光阴。
      家室甚宜,沐光得庆。
      芃野何富,有日方兴。
      劝君莫离,冀君莫弃。
      载舞载歌,敬颂穹明。

      人们听清歌词了。

      人们听见几十个世代以前,祖辈对太阳的向往了。最先打破沉默的是那个射箭的英雄,他说:

      “走吧,我们去把太阳找回来。”

      于是,这群祖祖辈辈生存在这片土地的人,沉默着出发了。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但隐约记着太阳最后逃走的方向,于是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告别了故土,向未知的远方出发了。队伍里传来妇孺的啼哭,但没有人挣开同伴的手。他们不能没有光明,没办法在一个没有光也没有热的世界生存。他们要趁着太阳兄弟肆虐时留住的一点余温,要趁着自己的肢体与血肉还没随着越来越冷的空气冻僵,去找到太阳,和太阳商量好,牵着太阳回到他们的故土。

      是的,他们都想着,很快会回到故土来的。

      阿礼尝试着想象这群离乡的人的心情,尝试想象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要离开小石屋,会是什么样的心情。那种心情叫不舍。她舍不得这座漂亮的山,舍不得这座漂亮的小镇———尽管在商队到来之前,小镇上除了她和哥哥再无旁人。每天她都和哥哥一起在空空的街道上散步,从居住的小石房子一直走到小镇尽头,再在落日之前回到这里。

      他们不种庄稼,不养牲畜。小芽和哥哥没有土地,没有铜币,也找不到可以花出铜币的地方。哥哥隔日去林子里摘些野果,两个人凑合凑合就是一顿餐食。哥哥从来不限制小芽的吃相,但他总是盘腿坐在石桌前,把摘来的果子分成容易吞咽的几小块。他吃得不多,小芽吃得不少;他吃得很安静,小芽吃得很吵。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哥哥的脸色总是苍白的;他很瘦,长长的一条,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这也使他的气质更显得阴沉沉的,好像一朵攒满雨的云,兜着沉甸甸的情绪。

      小芽每天都开开心心地在小镇上活蹦乱跳。哥哥没有小芽那样好动,散步回来,他总是喜欢坐在屋子旁一块天然的石头,看小芽追着自己的影子嘻嘻哈哈笑个不停。哥哥不喜欢笑,但他很温柔,会给小芽擦干净疯跑后出的一头汗,会把夜晚到来后眼皮子打架的小芽抱进暖暖的被窝。

      哥哥的名字叫伍。这是哥哥写在墙壁上告诉小芽的。小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学会的认字,但有一天起了雨,小芽被哥哥关在屋子里不准出去,正是无聊得想要啃手的时候,哥哥摸出一块棱角磨得很光滑的石头,在墙壁上写了两个字。

      礼。哥哥指了指她。

      伍。哥哥指了指自己。

      阿礼的记忆里,哥哥很少说话,但似乎他们也没有遇到些什么必须说话的时候。小芽一张嘴可以讲出两张嘴的话:在吃果子的时候、散步的时候、洗衣服的时候,阿礼总是在哥哥身边喋喋不休。小芽并不寂寞,哥哥看上去也不寂寞。他总是温柔地看着小芽,目光里盈满与他整个人格格不入的暖意。

      哥哥讲话,而且是讲很多话,通常都只有一个缘由———就像现在,阿礼睡不着,缠着他讲故事。阿礼从来不明白哥哥为什么知道那么多的故事,但她不关心那些。哥哥的声音像一阵风一样抚平阿礼心里所有的褶皱,让她安然地闭上眼睛,拉开梦境的门。

      ———“不对!”

      “哥哥你撒谎!”

      阿礼彻底清醒了。她直直地从床上坐起来,哥哥就坐在阿礼身边,用阿礼熟悉的方式把她的手握在手心。她还记得,不久之前,虽然光线微弱,但凭着一点月光,是能勉强看清站在门口的哥哥的脸庞的。但现在,时间推移了,天空应当变亮了,光线应该变多了,哥哥跟自己离得很近,阿礼却什么也看不清了。

      阿礼很快明白过来:

      太阳,就像哥哥的故事里讲的那样,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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