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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20章 人心如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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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子玉与郭宪冲出临时公堂时,村中空地上的混乱已近尾声。
几名官兵正费力地将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从血泊边拉开,那妇人脸上挂着扭曲的笑容,双手沾满鲜血,口中喃喃自语:「痛吗?……痛吗?我不会让你死太快……你要慢慢痛……像我一样……」
她面前的地上,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蜷缩成一团,痛苦地呻吟着,腹部和胸前的粗布衣衫被割开数道口子,鲜血汩汩涌出,那些伤口都不在要害,却触目惊心。
「怎么回事?!」崔子玉厉声喝问。
负责看守这片空地的队正急忙跑来,单膝跪地:「禀明府!这妇人……这妇人说要见她男人,卑职见她瘦弱疯癫,便允她近前说两句话。谁知她突然从怀里掏出碎陶片,扑上去就连捅数刀!卑职失职,请明府责罚!」
被官兵制住的疯妇忽然抬起头,看向崔子玉,咧开嘴笑了:「大人……我在报仇……我终于能报仇了……」她的笑容天真如稚子,眼中却满是疯狂,「他打断我的腿……把我关在笼子里……当狗养……十年……还是十五年了……?」
她指向地上呻吟的汉子:「他说……训女人就像训狗……打服了就好了……大人,您说,狗急了……会不会咬人?」
崔子玉看着她,又看向地上那个曾经嚣张、如今却像破布般瘫软的男人,心头寒意越发沉郁。他挥了挥手:「抬下去医治,别让他死了,留着受审。这妇人……单独看管,待她情绪平复再问话。」
「是!」
疯妇被带走时,依旧在笑,笑声在清晨的空气中飘荡,令人毛骨悚然。
崔子玉环视这片临时囚禁区——空地上,男性村民们被反绑双手,坐在地上,周围有官兵持矛看守。稍远处,几间较为坚固的屋舍门口也有官兵把守,那里关押的是村长、骨干等重犯。
「传令,」崔子玉对郭宪道,「所有囚犯,无论轻重,一律不得与外人接触。探望之请,一概不准。若再有人玩忽职守,军法处置!」
「属下明白。」郭宪抱拳,立刻去传令。
崔子玉站在原地,看着官兵们将受伤的汉子抬走,血迹在黄土上拖出长长的暗红色痕迹。朝阳已经完全升起,照亮了这个充满罪孽的村落,却照不进某些人心里的黑暗。
就在崔子玉处理疯妇伤人之事时,囚禁区的另外两处,暗流悄然涌动。
祠堂西侧的一间偏房外,一名头发凌乱的女子,正低声恳求面前的年轻官兵:「差大哥,行行好……我就从窗户看一眼……就一眼……」女子声音颤抖,「阿泉他身子弱,方才那么乱,我怕他……他伤着了没人管……」
年轻官兵回头看了眼偏房那扇装着简陋木窗棂的小窗,又看了看女子凄楚的模样,压低声音道:「那……你快些,别让人瞧见。陈县尉刚巡查过去,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女子千恩万谢,快步走到窗边,踮起脚,透过木棂缝隙往里看。
阿泉正缩在角落,头发散乱地遮住了半边脸,听到动静,他缓缓抬起头,露出的那只眼睛正透过发隙望过来,眼神楚楚可怜。
「阿泉……你、你没事吧?」女子声音哽咽。
阿泉眼眶泛红,眼中蓄满水光,轻声细语:「兰姐姐……我、我还好……就是怕……他们会不会杀了我?」
「不会的!不会的!」女子连忙摇头,将硬馍从窗棂缝隙塞进去,「你……你又没害人,你年纪还小,一定是被逼的,对不对?」
阿泉接过馍,手指似有若无地擦过女子的手背,他垂下眼睫,泪水自脸上滑落:「我……我也不想待在这里的……兰姐姐,你不知道,我每晚都做噩梦……」他忽然抬眼,泪眼朦胧地望向女子,声音压得极低,「兰姐姐,你帮我……帮帮我好不好?我不想死在这里……你带我走,我们离开这儿,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我只信你……」
女子被他眼中全然依赖的神情和话语冲昏了头,脸上一热,心跳如鼓,用力点头:「好,好……我想办法……你等着我……」
「那边干什么的?!」一声喝问忽然传来。
女子吓得一哆嗦,慌忙退开,低头快步走回安置区。年轻官兵也连忙站直身体,做出严肃看守的姿态。
陈县尉背着手踱步过来,扫了一眼窗内迅速低下头、恢复瑟缩模样的阿泉,又看了眼年轻官兵,冷哼一声:「看好犯人,不许任何人靠近。再让本官看见,军棍伺候!」
「是、是!卑职明白!」年轻官兵冷汗涔涔。
陈县尉又瞥了眼女子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继续巡查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不出大乱子,他也懒得深究。
与此同时,空地的另一侧。
一名头发花白的妇人,抱着一件打满补丁但浆洗得干净的粗布外衫,怯怯地走到看守官兵面前,嗫嚅道:「差爷……天、天凉了……我想给……给老头子送件衣裳……」
官兵打量她,这妇人眼神躲闪,神态卑微。
「哪个是你男人?」官兵问。
妇人指向空地角落一个同样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汉。那老汉也正望过来,混浊的眼中没有什么神采,只是默默看着。
官兵见两人都年迈,便挥挥手:「扔过去就行,不许靠近说话。」
妇人连连躬身道谢,小步走到官兵划定的界线边,用力将衣服扔了过去,衣服落在老汉脚边,他慢慢弯腰捡起,粗糙的手指在补丁上摩挲了两下。
没有言语。
妇人看着他,眼眶渐渐红了。老汉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垂下,干裂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发出声音。他转过身,背对着妇人,将那件外衫慢慢披在肩上,动作迟缓。
妇人依旧站着,看着那驼背的身影,眼泪无声滑落,她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转身快步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老汉披着带着熟悉皂角气味的衣服,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旁边一个年轻囚犯嗤笑一声,低声道:「老东西,还挺有情义。」
老汉没有回应,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衣领里。
崔子玉回到临时公堂,继续处理事务和审讯其他骨干。近正午时,他正欲稍作休息,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是一名官兵仓皇的禀报声:
「明府!安置区……出、出事了!」
崔子玉心头一紧,与郭宪对视一眼,立刻起身赶去。
安置区设在村东头几间较为完好的屋舍周围,被救出的女子和村里原本的妇孺暂时安置于此。此刻,一片死寂笼罩着这片区域,所有人都远远围成一圈,中间空出一块地。
一个男童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眼睛圆睁,脸上还残留着惊惧与不解,他的口鼻处有轻微淤青,旁边一个面容枯槁的妇人跪坐着,正伸出手,将男童圆睁的眼睛轻轻合上,又理了理他凌乱的头发。
她的动作轻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怎么回事?!」崔子玉沉声问道。
负责看守的官兵脸色发白,颤声道:「禀明府……这、这男童是这妇人的儿子……刚才男童吵闹着要肉吃,还骂他娘……然后、然后这妇人就走过去,突然用手捂住他口鼻……我们、我们反应过来时,已经……已经没气了……」
妇人抬起头望向崔子玉,哑着声音道:「我生的,我送走。不劳官府费心。」
崔子玉看着地上男童幼小的尸体,又看向妇人麻木的脸,忽然想起清晨那个嚣张跋扈、朝官兵扔石头的男童。这个村里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早已学会了父辈的暴戾与欺压。而他们的母亲,有些成了帮凶,有些沉默忍受,眼前这一个,却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
「为何杀他?」崔子玉问。
妇人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他爹……和他爷爷一样,打女人,骂女人,不把女人当人。他才八岁,已经学会抢妹妹的吃食,把妹妹关进笼子里取乐……我教不好他了。让他活着,以后也是祸害。不如现在干净。」
她顿了顿,补充道:「就像他爹,像他爷爷,像这个村里的所有男人一样。」
周围一片死寂,连风声都彷佛凝固。
崔子玉看着这个亲手杀死儿子的母亲,看着她眼中那片荒芜的平静,忽然明白——这个村庄的罪恶,不仅吞噬了外来的女子,也吞噬了生长于此的人。父母将扭曲的价值观传给子女,子女再传给下一代,循环往复,根深蒂固。
「将她单独看管,待审。」崔子玉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疲惫,「这孩子……找块干净地方,埋了吧。」
他转身离开这片令人窒息的地方,师爷走在他身侧,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低叹一声:「明府,这地方……从根子上,就烂透了。」
崔子玉没有回应。他的目光掠过那些被救出却依旧眼神麻木空洞的女子、那些在囚区中或恐惧或怨恨的男人、那些已经沾染了暴戾习气的孩童,以及那位亲手弑子后陷入死寂的母亲。
「传令,」他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加快甄别,轻重伤患分而治之。所有孩童,无论男女,单独安置,严加看管,不得与成年囚犯接触。待此地初定,全部带回县城,另行安置。」
他望向那片被阳光照亮却依旧森然的村落,补充道:
「此间一切,皆需详录在案。骸骨、罪证、口供,尤其是……人心是如何一步步至此的。这些,都要让该看到的人看到。」
这不仅仅是一份剿匪捷报。
这是一份关于罪恶如何滋生、蔓延、吞噬一切的警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