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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百年诞辰(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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谲鸣回来了,手里拿着小罐药膏在他身边落座,崔红氤却朝旁边挪了挪。
这是崔红氤自常昙之后又一次如此不自在,谲鸣靠近之后,他总想逃避,总想躲起来。
谲鸣依旧好声好气:“手给我。”
他不知,此时崔红氤连听到他的声音都会刺挠,猛的站起身,结果半路被谲鸣大力按着坐下,听谲鸣重复道:“手给我。”
崔红氤跌了回去,谲鸣立即拽住他的手,给他上药。崔红氤看着自己的手,一眼都没分给谲鸣,只觉得煎熬。
“好了。”谲鸣合上药罐,崔红氤礼貌点了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屋。门一关,又留谲鸣形单影只独坐檐下。
他知那扇门暂时不会再打开了,静静注视着,还是不舍。过去他独处的时间太久太久,明明是这人倏然闯入,为何此时又会变成他想挽留却说不出口。
我又何尝不想把一切都告诉你。
一声叹息。
崔红氤关上门背过身紧紧靠着门板,目光往上飘,连呼吸都乱了。
回光阁,回光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置于世外的净水山为什么会和他们有关?崔红氤痛苦地滑下来,蹲坐在地上,抱头闭上眼。
谲鸣在常昙城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一浮现脑海,这次他是躲也躲不得,避也避不得,所有和谲鸣有关的记忆都被翻了出来,这是他现在不得不做的事。
他和谲鸣相见的日子双手都数得过来,这桩桩件件摆在眼前串联起来真叫他惶恐。自常昙城那晚相遇起,好像就要天翻地覆。
他四下观望,房间里没人,突然觉得不安,很不安。从前他自诩强大,这是一种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感受。
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了那一摞高又厚的话本上。
那一晚,又一次彻夜未眠。
他坐在床上,看着微微泛白的天,一晚过去,无尽疲惫。他自嘲一笑,这几日的作息,若是换做凡人也该升天了。
手上的话本无力抓握,轻轻滑落在了地上,他也没想着去捡,只觉眼睛干涩,轻轻眯了一小会。这一小会便是几个时辰。
他的头微微侧着,手搭在床沿外,先前被回光轮所伤已然痊愈,指节轻轻蜷缩着,在渐渐亮起的房间中,照若莹玉。
床榻微微下陷,谲鸣现出身形,只是远远坐在了床的另一端。
这人若是醒了见到了自己,情绪又要激动了。谲鸣深知不妥,只短暂停留了一小会儿,临走时,他注意到了地上散落的书册。
这一觉崔红氤睡到了下午,无梦,也不算睡的太死。
他苦读一晚,醒来才发现话本被他弄得满地都是,赶忙起床收拾好地板,也顺便收拾好自己。
谲鸣送来的这些东西他看了一晚上,原以为都是些姿势狂野的断袖话本,没想到细水长流的占多数,无二讲的都是爱情。
看着看着就看入了迷,这时候清醒过来,他玩笑道:“果然是祸害不小。”
他花了一晚来研究爱情究竟是种什么东西。从前他从未体验过,也无意涉猎,结果一切的一切都在遇见这位三槲玄君开始被打乱了。
之前他还当那个吻是一时冲动的玩笑,现在发现谲鸣好像真的喜欢自己。
但是,为什么啊?明明从未相见的两个人,地位悬殊的两个人。
谲鸣过去说过的那些奇怪的话正在脑海中不断回荡。崔红氤思来想去,一拍脑袋得出结论——谲鸣这个人,有病。
苦熬一晚,他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一身轻松。但他今后到底要怎么面对谲鸣,这是个问题。
那天之后,崔红氤如往常一般早出晚归,尽量减少了和谲鸣的眼神交流。
谲鸣依然雷打不动,呆在小院子里未曾离开半步。
有时见他在看书,有时见他在沏茶,都没有那就往躺椅上找。总之,崔红氤每每回来,一定能看到这个人。
忙碌之余,他也感到震惊,原来圣君的坏话并不是空血来风,谲鸣这个人别说净水山了,这是压根连院子门都不想出,他还从未见过能在一个地方这么呆得住的人,若是换做他,他会疯的。
好像已经疯了。两个人都是。反正崔红氤是这么觉得的。
虽然自己现在没有自由,不过手上还有事情可做,日子倒也不难过。他努力不让自己想起那些事情,至少是现在不能想,一切无论是感情也好,病情也罢,出去再说。
不知不觉四个月就这么混过去了。
算着时间,凡间也已入冬许久,再过些日子就要开春了。
丛凉湖里里外外都摸透了,每一种花叫什么名字,有什么习性,当下是什么状态他全都一清二楚。工作也被他拓展得很好,慢慢成了一名非常优秀的花匠。
他每天就是在地里带着草帽浇水施肥修剪,仙种花不同于凡种花,需要特别的灵气维护,又是他喜欢的差事,因此玩得不亦乐乎。
当然也是为了离某个人远一点。
那次之后谲鸣也没有再主动同他说起过什么,只是偶尔出门的时候会点头问好。他有几次也想再去回光阁看看,可雨霖潭没有再托起他,只好作罢。直到有一天,他同往常一样日落时回去,疑道:“嗯?人呢?”
他四下悄悄看了一圈:“居然一天没见着了。”
算了,没见着就没见着吧,回屋,睡觉。
第二天还是没见着人。
第三天还是没见着人。
这就有点奇怪了,谲鸣从没离开过这么久。
“啊。”看着日子,他想起来了,“原是除夕要到了,下凡去寻安礼了。”
所谓寻安礼,就是人间一年一次的盛会,在除夕前三天举行。在这三天里各大神仙都会下凡,神体会在每个神像上短暂停留,以倾听民众夙愿,神仙欢喜时,即刻就能如愿。
所以这一天凡间各地的神庙都会格外热闹。
但也有两个例外。比如主“煞”的吉煞公,以及主“瘟”的犁殃公在这个普天同庆的日子里格外不受待见,也就是崔红氤和金年霄。
在这个节日里,民间觉得他俩犯冲,并不会踏足他们的神庙半步,所以他俩也无需满凡间乱飘。
以前崔红氤最喜欢在这一天化形下凡,东玩玩西逛逛,听着锣鼓声,游历绚烂人间。今日反观净水山的冷清,真不知哪里是天哪里是地了。
“无聊。”
崔红氤看着院子里空荡荡的摇椅,大步跨过去,坐下,躺好,放松,摇。
“我也要下去玩——”他哀嚎着。
日落很快,他还呆在躺椅上不想动弹。
等到入了夜,门口终于响起了脚步声,他就这么坐趟着和谲鸣对上了视线。
谲鸣见了他,乍然笑了。尽管只是一个微笑,还是能看出他心情很好。他心情越好,崔红氤就越郁闷。
“寻安礼很好玩?”崔红氤躺着没起身。
谲鸣收敛笑意,抬脚跨进院门:“尚可,年年如此。”
崔红氤很不开心:“三槲玄君神通广大,问你个事儿,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谲鸣在他两步外站定,是在刻意保持距离,手里攥着什么东西,答道:“不久之后。”
“不久是多久?”
谲鸣望着他:“下次寻安礼,你定能参加。”
崔红氤眼睛微微一亮,终于从躺椅上坐起身,又很快熄火,装的毫不在意:“这可是你说的,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他俩对视许久,崔红氤嘴里终于蹦出一个字:“行。”
谲鸣有些生硬道:“圣君向我问起你的情况,我说一切都好。”
崔红氤拍了拍躺椅的扶手:“圣君挂念我,没死当然好。”
“别这么说。”谲鸣语气突然强硬起来。说完,又怕他不高兴似的,缓声道:“你不会死的。”
崔红氤能感觉到谲鸣的谨小慎微,这一点他在某个话本里看到过,那是一个挽回的桥段。不知怎的,他鬼使神差说出了这句话:“当然。没人会杀我,也没人能杀我。”
说完他就后悔了,这狂妄自大的毛病还是改不掉,心里把自己骂了一通。
果然,谲鸣脸色唰地一下变得好差,低声应道:“嗯。”
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崔红氤无话可说,果断离开摇椅:“没什么事,那我回屋了。”
“好,早些睡。”
崔红氤已经背对着他走到了门前,没回话。
新的一年,日复一日,日落日出,转眼又是大半月。
崔红氤想着凡间银装素裹茫茫一片白的景象愈发坐不住了。自打寻安礼之后这片丛凉湖也困不住他的心思,他开始盼着能早日回去,回去看一眼也好。
他呆在这里消息闭锁不得自由,谲鸣也从不与他说起外面的事,想来也并不是什么机密,不知为何不能说,哪怕是让他解解闷。
但谲鸣不说,他也不好意思问。
他心不在焉地想着,手上揉着萤瓷仙铃兰的叶片,陡然一用力,撅断了。
“啊对不住对不住,我走神了。”他对着花朵们道歉。
铃兰花微微开合了几下,不知道是在表达抗议还是原谅。
突然,它们全都焉了下去。崔红氤惊慌道:“哎哎哎,别啊,我不就掐了一片叶子嘛,之后给你们多喂点养料做补偿就是了。”
铃兰花朵们反而越来越低了。
视野中侵入了几缕蓝绿相缠的仙气。他抬头一望,谲鸣刚在不远处站定。这是几个月下来,崔红氤第一次见他走进丛凉湖里。
“三槲玄君有何贵干?”他站起身拍了拍灰,问。
谲鸣:“今日是你的百年诞辰。”
崔红氤听到这个名字有些陌生,还反应了好一会:“啊?哦,我都忘干净了。”
他们这些做神仙的寿命一眼望不到头,是不会和凡人一样每年都过生辰的,也为了省麻烦,通常是一百年一次。
他从来不记得自己的诞辰是什么时候,过往都是圣君带他过的,赏点东西夸奖几句,叫上天界能叫上的人一起办个宴席。不止他,六灵神中每一位大多都是这么过的。
如今一想来,这个百年诞辰,还真是他最特别的一个。幽禁净水山,和眼前这个老头子一起过。
总之他心里复杂的很,三言两语说不清。
谲鸣走近几步,伸出手,向他摊开掌心,掌心躺着一枚金色护身符,比常昙城寻到的那枚颜色还要亮一些,隐隐萦绕着仙气。
“这是?”崔红氤问他。
谲鸣嘴角带笑:“我的护身符,保你一世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