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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六章 分离之苦 ...

  •   暑气在永都的宫城上凝滞不散。
      百官散朝,吏部尚书魏笠趋行数步,赶上了前方的大将军萧道陵。
      “大将军留步,下官有数言,不知可否叨扰片刻?”
      萧道陵停步,转身,高大的身形在烈日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将魏笠笼罩其中。

      二人行至殿外廊下,此处略有穿堂风,暑热稍减。
      魏笠以袖拭汗,言辞谨慎:“自司马氏叛党南窜,挟朝中公卿逾半,各部司衙署至今仍多有缺员。吏部虽竭力铨选,然良才难觅,政事运转颇有滞碍。”
      萧道陵道:“吏部官员储备如何?自馆阁、州郡征辟者,已尽数征辟?”
      “回大将军,已然尽力。只是,”魏笠言语一顿,“下官近日翻阅旧档,念及龙亢桓氏。桓氏乃百年望族,昔日人才辈出。神武门之变,其家主因襄助先太子,几遭司马氏灭门。幸得先帝宽仁,赦其宗族。然此后二十余载,桓氏子弟再无一人出仕,空老于乡野。如今于情于理,或可重召桓氏子弟,以补朝中之缺。”

      萧道陵静静听着,目光投向廊外的宫宇,看檐角在日光下泛着刺目的白。他沉默许久方才开口:“龙亢桓氏,其族史、子弟,你可详述之。”
      魏笠连忙道:“桓氏乃淮北世家之首,族学渊源,子弟无论文武,皆有可观者。只因此前之事,不得施展。若大将军愿予机会……”

      “是何人与你游说?”萧道陵打断他。
      魏笠背上刚退的薄汗瞬间又冒了出来,“大将军明鉴,绝无此事。下官实是为国举才,不敢存有私心。”
      为缓和这突如其来的紧绷,他赶忙转了话头,脸上挤出些许笑意,“说来,小女三辅入府侍奉大将军已有些时日,不知她行事可还周全?”
      萧道陵的目光终于从远处收回,落在他脸上。“尚可。”
      魏笠又道:“犬子魏朗,此前多蒙大将军关照,得玄明真人指点,获益匪浅,家中皆感念大将军恩德。下官已嘱咐他,近日往府中探望其姊,代我问安。”

      萧道陵不置可否。
      他不再多言,转身步下台阶,走入炎炎烈日之中。
      魏笠再次以袖拭汗,喘息甫定。

      萧道陵并未出宫,而是独自一人步行至文库旧址。
      文库已在永都之变中焚毁。
      文库前的枯树留了一截老桩,春天里发了新芽,夏天抽成了枝条。
      他在烈日下的废墟中站了一会儿,方才穿过便门,往崇玄观而去。

      观中清幽,松柏蔽日。
      道童出来,说真人在静修,不便见客,又问大将军是否用了午饭。

      童子将食盒奉上。
      萧道陵一身大将军朝服,在至真殿外的台阶上寻了一处树荫坐下,将一份观里的清淡餐食安然用尽。

      饭后,他依旧坐在原处,仰头望向头顶交错的枝叶。
      夏日的天空被割裂成无数细碎的亮片,蝉鸣声自四面八方涌来,无休无止。他伸出握惯了长戈的手,举向天空,目光从指缝间穿过,去看那些光影。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玄明真人终是看不过眼,自殿内走了出来。
      “大将军又是在与天道、至真交谈?”

      萧道陵没有回头。
      “我是在想,真人何时心软。天道又可否心软。”

      玄明真人走近,萧道陵伸手搀扶他。
      师徒二人在殿前台阶上并肩而坐。

      “你一向端正自持,”玄明真人沉重道,“为何当上大将军,就变了个人?”
      萧道陵说:“我不曾改变,是真人眼拙。”
      玄明真人道:“我老了,眼拙,所以朝堂之事我如今已不问。可你的私事怎会乱到如此地步?你府中已有未婚妻子,为何还对青青下手?你们能保持和睦尚且不易,你还主动招惹她,你想过后果没有?”

      萧道陵说:“我有未婚妻子,也拦不住她。且我的未婚妻子,并不打算与我成亲,留在我府中只为当她的耳目。最难的是,我也拦不住自己。”
      玄明真人叹气:“我看你这些年一直活得苦闷,是否始终为此事所困?”
      这一次,萧道陵没有回避,他看着远处的殿宇,“是。”

      玄明真人恨铁不成钢,“但出征授节,光天化日,三军阵前,万众瞩目,你竟敢亲吻于她!你是要将我活活气死么?她是陛下与皇后仅存的血脉,你在她孝期行此悖逆之举,就不怕天打雷劈?我知道你二人年少时就有纠葛,陛下的诗文也易引人误解,但皇后当年明令禁止。皇后仙逝不过半年,你便要翻天不成?”
      萧道陵说:“不敢。”

      玄明真人见他如此,痛心疾首,“若实在喜欢,缓上一年半载。你急什么?”
      萧道陵看向他,“我道陛下纵容青青,未曾想,真人待我才是纵容。”
      玄明真人叹道:“你是我最出色的弟子,与我亲子何异?你凡事与我说,何至于此?当年桓渊小儿闯了祸,皇后本欲将你们都处置了,尤其是你。你知道我是如何保下你们,保下你的么?因你素来端正自持,又得陛下看重,此事才揭过。陛下大行,更是召你与青青同至昭阳殿。”
      “青青无法继承大统,而太子孱弱,陛下实则是将这万里江山托付于你。既如此,你理解为陛下将青青一同托付于你亦无不可。再者,彼时陛下旨意能出昭阳殿,那便也是皇后的意思,你就当作皇后同样已经松口,无须去管她当初把虎符交给谁。她人已不在,等到孝期过了,谁还能阻拦你?还有半年,最多半年,你为何要苦闷,又为何要如此行事?”

      萧道陵说:“真人对我偏爱,我已了然。”
      玄明真人道:“你得偿心愿于国也好,省得我与太尉担心你二人反目。”

      萧道陵凝望虚空,一言不发。

      “话已说开,你为何还是如此?”玄明真人道,“是否仍有困苦?你不与我说,叫我如何开导你,如何为你解决?”

      夏日炎炎,蝉鸣聒噪。
      良久,萧道陵起身告辞。
      “道陵感恩。还望真人长命百岁。如此,道陵方能觉得,自己尚有来处。”

      时隔三日,王女青携宫扶苏再度进入南郑城。
      这一次,司马复未至城外远迎。自明日起,一场关乎司马氏存亡的豪赌即将开局,此刻的南郑城内外,乃至整个汉中盆地,都处于严密的军事管制下。肃杀之气取代了市井的喧嚣,岗哨与巡弋的甲士随处可见。

      韩雍在城门口接了二人。马车驶入城中,不多时,遇到一队长长的车队正在重兵护卫下往西城门而去。王女青认得,那是被司马氏裹挟的公卿与宗室的车驾。按照二人商定的计策,司马氏的这些政治筹码将被安置于扼守金牛道北口的阳平关,待司马氏大军佯作狼狈南遁并“弃守”阳平关后,他们便会暂留那里。
      司马氏的核心家眷,包括其直系亲属与心腹将领的家人,则会由司马承基与司马崇元率三千嫡系部队留守南郑,是以太守府周边的防卫明显远比他处森严。
      这盘大棋的每一步都清晰明确。待司马复在蜀中攻破剑阁天险,便会立刻遣轻骑信使折返报讯。届时,阳平关与南郑的两支留守部队才会启程,沿着主力扫清过的安稳道路南下,最终抵达成都平原的门户涪城。如此安排,既可确保主力在前线毫无后顾之忧,亦可防备战事万一有变,仍有回旋余地。当然,在王女青“收复”汉中之前,这些人实际上是她的人质。她固然不会动他们,前期也没有兵力动他们,但这是司马复与她双方默契的一部分。

      马车在太守府前停稳。韩雍引二人入内。
      府中人来人往,都在为明日的大军开拔做最后的准备。

      王女青与宫扶苏被分别引入不同院落的客房。
      宫扶苏安顿下来后,很快与提前抵达的飞骑联系上,随后前来禀报:“师姐,交予司马氏的一百飞骑已完成编组。我部余下的两百飞骑亦已按计划行事。其中一部,已带领司马氏的精锐伪作王师,将汉中通往蜀地的其余小径尽数封锁,往来散兵商贾都会成为我王师的传声筒。另一部,则将跟随司马氏主力后方,制造追击之势。我明日也将出发,亲持符节,通告沿途戍堡拦截溃兵。”
      王女青颔首,示意他退下。定军山营地已空,她的飞骑正在汉中各处上演弥天大戏,她此刻入驻南郑居中调度,是明智之选。

      不多时,韩雍领着一位老者前来。
      “青青,这位是相国的大夫。”

      大夫为王女青诊脉,又细细问了她的饮食起居,神色凝重。
      “女郎脉象虚浮,气血两亏,是重度血虚之兆。可是因旧伤失血,还是……”
      “都有。”王女青坦然答道。
      “军旅劳顿,最耗气血。你如今这般情形,已是亏空到了根本,”大夫沉声道,“务必静养,否则……”

      司马复一身戎装,步履匆匆走到门口,恰听到这最后一句,身形一滞。
      他让韩雍先陪着王女青,自己则引着大夫到外间廊下,低声细细询问了许久。待他再返回房中时,手里已多了一张调理方子。韩雍接过,立刻前去安排。

      夜色沉沉,暑气难耐,四下蝉鸣,烛火摇曳。
      “明日开拔,郎君不歇息么?”
      说话间,王女青并未抬头,指尖仍在舆图上。

      司马复凝视她的侧脸,喉头微动。
      他走近她,影子将舆图上蜀地的山川笼罩。
      “数万之众佯作溃退,若无中军以铁腕弹压,瞬息便成真溃。青青,我必须在阵中。”

      对此,王女青颔首,目光依旧胶着在图上。

      司马复将手覆在图上,停在她的手边。烛火猛地一跳,壁上人影晃动。
      “青青,金牛道艰险,变数极多,讯息往来传递,动辄贻误战机。主帅亲临,方能随机应变。”

      “的确如此。”王女青应道。她的手停留在舆图上,没有动。

      司马复不再迟疑,伸手覆上她的手。明明是夏天,她的手却是微凉的。
      “青青,攻坚克隘,需一鼓作气。主帅身先士卒,才能激发三军死战之气。自南郑至成都,我都须坐镇中军,不可有须臾离开。”

      “郎君所言,我尽知。此战凶险,全系于郎君一身。”
      她的手安然在他掌中。

      “若战事顺利,二十五日,我可抵达成都。”司马复表露了决心。

      二十五日的极限强攻。
      二十五日的分离。

      窗外的蝉鸣在此刻达到顶峰,一声高过一声。
      司马复不再言语,将她从案前拉起,拥入怀中。

      坚硬的胸甲硌着她,一如上次。
      蝉声在这一刻被隔绝在外,房中只剩下压抑的呼吸。

      良久,他稍稍退开些许,低下头来。
      但最终,唇只落在她的唇角。
      他停住了,没有再进一步。

      又过许久,王女青抬起手,轻轻环住了他。
      “天气炎热,”夜色中,她声音温柔,“郎君务必当心卸甲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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