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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碎瓷片与巴掌印 ...


  •   第四章碎瓷片与巴掌印

      铁门上的凹坑,像一个无声的警告,让家里的空气变得粘稠而沉重。陈默似乎也被自己那天的举动吓到了,变得安静了许多,但那双眼睛,偶尔看向我时,依然会闪过一种让我不安的、不属于他年龄的阴沉。

      母亲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她对我近乎溺爱,对陈默则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恐惧的纵容。这种过度的保护,像一层厚厚的棉花裹住了我,却让我更加窒息。我变得敏感、易怒,像一只竖起尖刺的刺猬,总觉得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别有深意的打量。

      转折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母亲破天荒地给了我几块钱,让我去村口的小卖部买盐。我攥着钱,像一只终于被放出笼子的小鸟,飞奔向巷子口。

      就在小卖部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我听到了足以撕裂我整个世界的对话。

      几个女人挤在树荫下,她们的声音黏腻又尖锐,像梅雨天墙角渗出的霉斑,一字不落地钻进我的耳朵。

      “看见老陈家那闺女没?又换新裙子了。”一个穿着碎花汗衫的女人撇着嘴,用下巴朝我这边点了点。

      旁边那个倚着自行车、梳着油光水滑发髻的女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打扮得再精贵,不也是……”她后半句话混着瓜子壳吐在地上,但那拖长的尾音和意味深长的眼神,比任何明确的词汇都更具杀伤力。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脚步不由自主地钉在原地。

      穿碎花汗衫的那个突然往前倾了倾身子,衣领上的汗渍明晃晃的:“要我说,王秀娟就是不会下蛋的母鸡偏要抱窝——”她的话引来一阵压抑的、吃吃的低笑。

      她们的目光像带着倒刺的钩子,黏糊糊地缠绕在我新裙子的蕾丝花边和小皮鞋上。

      一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穿着褪色蓝布衫的男人,这时突然用夹着烟的手指,虚虚地朝我一点:
      “你们看她那张脸,白白嫩嫩,跟陈家两口子哪有一点像?根本就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货。”

      就在这一瞬间,我恰好转过头,目光与他们对个正着。

      那些蠕动的嘴唇瞬间僵住,脸上迅速堆起夸张而虚假的笑容。“哟,是悠然啊,来买东西?”

      但来不及了。她们来不及收回的打量还悬在半空——那种混合着窥探、怜悯和幸灾乐祸的眼神,在初夏闷热的空气里发酵,变成一种酸腐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将我紧紧包裹。

      我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几块钱,硬币的边缘几乎要嵌进我的掌心。小小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咔嚓”一声,碎裂了。

      原来,在别人眼里,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养父母的一个笑话,一个他们“不会下蛋”的证明。我身上这些漂亮的裙子,不过是掩盖这个笑话的、自欺欺人的遮羞布。

      我没有哭,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发脾气。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从心脏开始,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我默默地买完盐,默默地走回家,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

      推开家门,母亲迎上来,习惯性地想帮我拿东西,嘴里念叨着:“怎么去了这么久?”
      她伸手想摸摸我的头,被我猛地侧头躲开了。

      我的手避开了她伸来的手。

      母亲的手僵在半空,她愣住了,有些无措地看着我。我能感觉到她目光里的担忧,但此刻,那担忧在我眼里也变得虚伪。

      晚饭时,我心里的那团火和冰交织着,无处发泄。母亲把我最爱吃的煎蛋夹到我碗里,柔声说:“悠然,多吃点。”
      那一刻,我不知从哪里涌上来一股邪火,仿佛她所有的好,都是为了印证外面那些人的话——看,他们就是因为不是亲生的,才要这样小心翼翼地讨好。

      我猛地一挥手,打掉了她递过来的筷子。“我不吃!”

      “啪嗒!”筷子掉在地上,煎蛋也滚落,沾满了灰尘。

      母亲的脸色瞬间变了。“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她提高了声音,带着惯常的、试图建立权威的严厉。

      积压了一下午的委屈、愤怒和被羞辱感,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爆发了。我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猛地从凳子上跳下来,一把将面前的碗扫到地上!

      “哐当——!”瓷碗摔得粉碎,米饭和菜汁溅得到处都是。

      “你疯了吗!”母亲彻底被我的举动激怒了,她一把拽过我,扬手就朝我的后背和屁股狠狠打了几下。那巴掌带着风声,火辣辣地疼。她一边打,一边气得声音发抖:“我让你不听话!我让你摔东西!我这么辛苦是为了谁!”

      身体的疼痛,加上心里那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委屈,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我被她按着,挣扎着,扭过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哭腔嘶喊出那句埋藏在心底很久、却被今天闲言碎语彻底点燃的话:

      “你不是我妈妈!你凭什么打我!你不是我妈妈——!!!”

      我的哭声是响亮而崩溃的,但这句质问,却因为极致的悲伤和愤怒,带着一种破碎的、撕裂般的颤音,在充斥着碎瓷片和饭菜狼藉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我一遍遍地重复,仿佛这是我能发出的最强烈的抗议,是我对这不公命运唯一的反击:
      “你不是我妈妈……为什么要打我……哇……”

      母亲举起的巴掌,僵在了半空。

      她脸上的怒气,像退潮一样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近乎恐慌的震惊和……受伤。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敢置信,以及一种被这句话深深刺伤的痛楚。

      她猛地松开了我,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仿佛我身上带着什么可怕的病菌。

      房间里只剩下我撕心裂肺的哭声。她不再说话,也不再动作,只是呆呆地看着我,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过了好久,她才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虚弱而沙哑的语调,喃喃地说:

      “好……好……我不管你……我管不了你……”

      她转过身,没有再看我一眼,也没有收拾地上的狼藉,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地、却无比沉重地关上了门。

      那天晚上,父亲回来,沉默地收拾了地上的碎片。没有人叫我吃饭,也没有人再来安慰我。

      我蜷缩在墙角,哭到声音嘶哑,哭到精疲力尽。腿上和屁股上被巴掌打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但心里那个刚刚被撕开的伤口,比这要疼一千倍,一万倍。

      从那天起,我和母亲之间,仿佛也隔上了一道无形的、冰冷的门。那些闲言碎语,和那句泣血的“你不是我妈妈”,成了我们之间再也无法跨越的鸿沟。我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叛逆,用坚硬的壳将自己紧紧包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保护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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