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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彩羽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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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山点翠栖神灵,日翻锦,彩羽翎;洱海跃金育生息,夜涌星,问清平。
萦怀院水岸的兰芳总是清雅,幽隐的香在盛夏时簇成浓郁的遍地锦绣,把楼筑围绕。当艾草的气息自四面八方熏蒸而起时,院落里的虫蝶便被迫离开栖居已久的矮丛,仓皇地在姹紫嫣红中穿行。
风清与月白手里持着点燃的艾条,焚烧而出的烟把角落里的蚊虫鼠蚁熏得无处遁形。只是熏动的不止蛇虫鼠蚁,还有迦楼罗翩跹的翎羽——平日住在霁月洲的段氏弟子也被熏得抬起了袍袖,在坠饰相击的鸣响里掩着口鼻匆匆离去。
“阿嚏——”
段宴被烟气呛了一口,实在没忍住,“阿旬!”
段方旬也没忍住打了个喷嚏,额头抵在段宴肩膀上,两侧垂落的鬓发恰好掩盖了笑意,他低着头把手中的香囊系在了段宴的腰间,“端午向来有熏艾的习俗,这也是从北天药宗要来的陈年精制艾条。”
段宴没好气地用下巴磕了嗑段方旬的脑袋,“用艾草做香囊也罢了,至少气息不冲。现在倒好了,五毒待不下去,人也待不下去。”
“宴弟且忍忍,我们先把房内的书画都先取出来晒了,以防被蚊虫蛀咬。”段方旬抬手在段宴的后背抚了抚,轻柔的力道是拂过暖风的翅翼。
段方旬顺着缠卷的尘烟轻车熟路地走进了段宴的房内,书架上累满了画卷和书册,黄白二色的纸页被墨水腌出陈旧的气息。但这气息是脆弱的,会在烈日的炙烤下轻而易举地换成虫豸的异香。
段宴接过段方旬怀中快要累不下的画卷,卷轴在木桌上铺展开来,现出纸上绘出的两只直冲云霄的迦楼罗,赤金的羽是最明艳的色彩,不知是彩羽汲取了正盛的日光,或是日光被彩羽点染。
“端午自中原传入南诏多年,形形色色的歌谣也唱遍,阿旬可曾听过那些传言?”
“嗯?宴弟可与我说说?”段方旬自中原游历多年,自然对屈原投江的故事了然,只是段宴如此说来,自是有些别的故事。
段宴的指尖自画卷朱砂与金箔的残痕上抹过,最后只挑起了琼鸟振翅间的一缕风,“传言在端午正午,有迦楼罗自苍山飞掠,将山林间的毒蛇尽数吞噬,而后在洱海中心上下翻飞数次,最后水中火焚尽瘴气,自此天下无毒,生息安宁。”
生息安宁是端午祈愿里反反复复被提起到让听者都觉疲倦的词句,可从段宴口中缓缓道叙出的传言又平添了分古朴的韵味。当段方旬目光顺着段宴指尖触碰的日光溯游而上时,能见轻云被烧得澈净半透,清澈的天穹与洱海的碧波同色,晴日的大厘散了雾,便显得万里开阔,得见极远处有飞鸟略去,卷来长风。
流动的风也不足以将源源不断的艾香弥散,只是变得清淡了些,钻入了书画中。
“好了,萦怀院的味道大约还要一会才能散,不若我们先去膳房,端午总是要包粽子的。”段方旬抬手握住了段宴的手,掌中交传的血脉比盛夏阳光更让他心热。
“呼——”段宴便顺着段方旬的力道贴近了他,吹出了短促的一口气,把段方旬的刘海拂得摇曳起来,飞扬得比发上的系绳更高,“粽子皆是熟食,许多材料无法放入其中,倒是缺了些口味。”
“中原的口味自然和我们大厘有些差别,不过我准备了些别的给宴弟,还望合你口味。”段方旬并不去理自己散乱的鬓发,只抬起另一只手来,手指缠着段宴的鬓发绕了两圈。
“那我可要好好瞧瞧了。”段宴把段方旬作乱的手拍开,“走罢。”
段方旬只笑不作声,牵着段宴的手上了舟。风清和月白正忙着熏艾,自然只得他们二人自行撑竿往山庄的膳房去。
膳房外砌着几个箱子,被掏空了货物后盛满了阳光,歪斜着倾泻了闷热。箬叶和芦苇叶被烘烤得干燥,浅淡的气息扩散开来,要比艾草好闻得多。
段宴下了舟,深吸了口气,才觉得时节是到端午了。
入了膳房后,草叶的味道反而淡了下来,被蒸汽裹得严密的豆与肉从捆系的棉麻缝隙里钻出浓厚的香气。来鸿堂的弟子们虽未停下手中动作,却按捺不住看向灶台。段明燕倒是忍不住了,放下了手中未完成的粽子冲到灶台前,任由糯米狼藉地撒了一桌,沿着桌沿滚落的几颗嘀嗒一声嵌入地面石板的裂痕中。
“段明燕!”一声利落的喝止让段明燕收回了抄起筷箸的手,“回来收拾好东西。”
“哦……”段明燕转身看了一眼段明微的神色,端着半副假笑僵硬地把地上散布的食材收拾进放置脏污杂物的篓子里,“阿姐,我收拾好了。”
“把手洗干净了再去碰粽子。”段明微恨铁不成钢地把他撂桌上的半只粽子包好了。
段宴看着,倏尔笑了声,“阿旬,我们来得倒真是时候。”
“来了?要先吃些粽子垫一垫么?”段明微见二人牵着手来并不意外,也懒得去看段明燕拿着粽子在手里被烫得左右颠,平日拿画笔的手此时被热气绘满了红。
“阿姐先去吃罢,我和宴弟来接你的岗。”
段方旬和段宴坐在空出的桌旁,把芦苇叶绕出一个妥帖的斗状,混杂了绿豆的糯米被倒入其中,“还要添些什么?”
段宴指尖稍稍用力,把竹箩勾到面前,“添些红豆罢。”
红豆早被煮得烂熟,掺着些许油和糖盛放在竹箩里,浓郁的香气便调和了草叶的清淡。段方旬把豆沙置入糯米中,妥帖地包裹好。被拉拽至平直的细绳绕过芦苇叶缠出精巧的结,粽子便被制成了。段宴学着段方旬的动作,也把腌制好的肉馅裹入粽子中。首尾相衔的细绳把粽子串起,连带着被放置入翻腾着白雾的笼屉中。
“粽子还需些时间才能蒸好,宴弟,可要试试些别的?”
“噢?可是你说的,合我口味之物?”段宴下意识地挑了挑眉,“那我可要好好瞧瞧阿旬准备了何物。”
段方旬在膳房的柜中拿出了一只漆木食盒,递给了段宴。段宴开了食盒,碟中盛着六枚精致的糕点,将五毒精细刻画。
“五毒饼?”段宴拈起了一枚糕点仔细端详,左右看来也不过是鲜花做馅料的普通酥饼罢了。可大厘气候得宜,一年四季总有各式馥郁的花卉总被摘下来制成糕点,因此时日久了便也不觉得新奇了,只是段方旬先前如此说来,自然是有些特殊的。
段方旬一手托着腮,琉璃色的瞳流露出炙热神色落在段宴脸庞上,“宴弟先试试?”
酥饼上的蛇被分作两截,露出了浅色的内陷,除去甜蜜到能招引蜂蝶的花酱外,还夹着些果肉,沾染了鲜艳的颜色。
“是葡萄?”段宴的瞳微眯着,是他惯有的神态。段方旬见了,总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指尖传来的温热使端午令人烦躁的苦闷消融。
“可还喜欢?宴弟?”段方旬收回了手,只含着隐秘的笑意看向段宴。他总是这般看着段宴,不必更多诉说便能让段宴清晰地知道他字句中的含义。
“阿旬知我口味,自然好极。”段宴往前稍微探了探身子,口舌中含着甘美的余味欲要亲吻段方旬,又叹膳房内人多谨需克制,只得按捺下翻滚的心思坐正了,“待粽子好了,我们去洱海吧。”
段方旬自然应了声,待袅袅的烟水把粽子蒸熟,他便捻起细绳把整串粽子从笼中云雾里提起,同剩余的五毒饼一并放回食盒中阖好了盖子。
自大理山庄往外行舟,可见画栋飞甍上停栖了两只赤金的异鸟,尾羽顺着长檐垂落,摇得珠帘玉幕叮当响。竹木也磕出响声,食盒被敞开放在舟上的几案。芦苇和水杉都从揉皱的水面往远去铺席开,推着波澜把他们的船只往洱海中心荡。
唇齿之间交换了酥饼与粽子的甜腻,花果的香气只盘旋在二人的吐息间,并不远扩。端午的风狭窄得亲密,段宴抬手勾在段方旬的脖颈上,“阿旬,我很喜欢。”
很喜欢葡萄,很喜欢泛舟洱海,自然也喜欢身畔的人。
段方旬无言地抬起了手拢住了段宴,炙热的触感烧得心血沸腾,甚过中天贯落的阳光。分挑的色彩从粼粼波光泛折入舟中,缠绕在皮肉上烫出艳红的痕,分明炽热毒辣,却不令人觉得疼痛。环状的长命缕在腕间勒出□□的烙印,似毒蛇扭曲的身形。
苍山的毒蛇总栖息在迷瘴中,端午却恰是为了驱散这一切的,在邪祟与瘟疫被辟去后,祈求无病无灾。随着年岁渐长,他便同所有俗世中的人一样祈盼爱人安康,如此才能展翅比翼,才能相伴相随。段宴的吻总让他感到心安,倦鸟的巢穴被相衔的枝桠筑造,把相互依偎的身形笼罩。
在舟蓬遮掩的影中,他们偷得了几分无人知晓的阴凉。贪凉的人觉衣衫累赘,让绸缎上的珠玉撞碎了一池澄明的翡翠,溅起一圈琳琅。但被撞碎的不止青碧,淌下的也不止晶莹。
大抵是太热了,段宴总觉自己眼前翻腾着汹涌的雾气,可雾气染满了璀璨的金,好似是段方旬的瞳眸,又好似暮时被火烧的琉璃,他的心脉被灼烫的雾气吞没。最后他熔化成黏腻的液体,在天色青沉时涅槃,湿润的发烧交缠成网,将他和段方旬牢牢裹入其中。
“阿旬,阿旬……”
摇晃的浅浪把一切话语和心绪都荡漾开,他在起伏中握住了段方旬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指间不知不觉时衔上了一枚艾草作的戒环。待连环的涟漪把兰舟拍近岸时,又临着被风抚平的水把模样端得雅正,好似洱海央的荒唐不过仲夏午后的一场梦。
“宴弟,”段方旬牵着段宴上了岸,在他的耳畔道,“愿百病不侵,万邪辟易。”
“阿旬亦然,愿无病无灾,无拘无束。”段宴轻笑着回道,与段方旬穿过密林,于归返的百鸟啼鸣中并肩回到了萦怀院。
晒了一日的书画还残留了几分温度,暖融的触感是霞光的恩赐。段宴拾起画卷却并未卷起,只在屋内找了处地方悬了起来,段方旬抱着书册紧随在段宴身后入了屋内,刹那间耀眼的金光闪烁而过,似是屋外水岸的浮光游移,又似是西垂虞渊的薄日蜃影。如弓的月便东升,风也凉下来,送了倦鸟栖返入画,精细的笔墨捕捉了停落树梢的琼鸟形貌,以赤金描摹。
雀鸟的啼鸣在晚风里随着歌谣渐渐消散,入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