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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     03

      世界并不非黑即白。
      感情有很多灰色地带。

      他和她是灰色的那部分。

      我们以后会结婚吧?黎姐。

      忘记是什么时候问她。好像是夏天。还是冬天?期末考结束的时间。他从身后拥住她。她身上是水生调的香气,闻起来让人头晕目眩。
      当时他闻到的是这个味道吗?他记不清了。回想起来都是使人眩晕的湿冷。头晕。太阳穴阵阵发痛。胃部灼烧。眼底干涩。

      当时的他并不是这种感觉。

      当时他是什么感觉?他问,她没有同意,也没有否认。以后的事,她说。以后的事,像是在说他们有以后。他深感满足。他明白对她这是一个应允。她同意了。

      其实婚姻有什么意义呢?
      婚姻的意义是法律赋予的。婚姻本身算什么呢?缔结和取消都很轻易。仅仅为了利益也可以结合。有纽带的关系尚且如此,在此之下的关系更加脆弱。恋人。恋人关系更加脆弱。可能唯一真正能把两人联系在一起的只有孩子。其他方式,也有,比如一个共同的作品,公司,金钱上的联系,项目上的联系。但他?和她?哪里会有这种联系呢。所以只有孩子。
      可是他想要孩子吗?

      他既不喜欢孩子,也不想让她生孩子。最好她不要有孩子。
      生育太原始,太根源,太血腥、残忍、痛苦,生理,太异化人为一个原初物种,一个新生命的容器。他觉得生命诞生的过程很恶心。不,不,他觉得,从她身上寄生、膨胀、剥脱一个脱胎自她与其他人类基因结合的生命很恶心。这个人不应当是他,不应当是任何人。更不应当是后来者。不,不,可能他也并不认为生育本身多么令人恶心,他更认为她的基因不得不与其他人结合是恶心的。而生育本身是神圣的,她的器官是神圣的,她能够孕育和产下一个孩子,也是神圣的。她应当处女生子。她不应当与任何一个肮脏下流不堪的异性发生关系,更不应当让异性的生殖器官与繁育要素玷污自己的身体。他稍微细想就感到崩溃。他抱头蜷在浴缸里哭。他稍微细想就感到崩溃。
      他不要她生孩子。他要关系。他要陪伴,他要习惯。他想要爱。他想要与她相爱。他不想要她像后来跟那个人一样,看似开心幸福地走向一个世人公认的圆满结局。他想要她像他对她一样,对他的存在本身贪婪。不,不,不。他不希望。她也不应当这样,她就随便怎么样。他要陪伴。习惯。他不需要爱。不。不他仍然想要她爱。他只是不要她的对那人那样的爱。他要一种更,更宏观的,不改变她的,即便身处云端之上,依然能够让她越过流云去稀薄地注视他,只足够她看他一眼的感情。这是什么感情?在他这就是她的爱。他没有要求。他想要她爱他。可能是经年累月的跟随让他习惯性自我虐待自我洗脑自我束缚,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一方面都知道,另一方面又自我洗脑,说她其实是爱我的。她其实对我有感情。感情在哪里?感情没有表现。感情只是足够她原谅他去靠近她,拥抱她,使用她,但她吝啬于赐予任何一点情感上的链接。她最多隔着稍硬的头发去摸一摸他,分手那天早上,唯一一次主动触碰。即便是在最后,她也没有将手掌压实,真正地去触碰到他的脑袋。她只是轻飘飘地拂过了他的头发。

      这六年谢谢你,邵禹。
      我们分手吧。

      ……

      她其实对我有感情。

      除了我,她不会放任其他人靠近她。

      她也喜欢我的。

      她愿意让我承认是她的男友,去接送她、拥抱她、占有她、亲吻她。她愿意与我同床共枕,组成一个只有我们的家。她愿意和我缔结婚姻,订下婚期,哪怕婚姻本身毫无意义。她愿意。她默认。她喜欢。
      她其实对我有感情。
      你们不了解她,你们都不懂。
      她不是你们说的那样。除了我,她还对谁这样?所以她喜欢我的。

      她是喜欢我的。
      然后从细枝末节分析她喜欢的证据。
      她是爱我的。
      然后用刁钻理论阐述她特殊的人格。
      她对我不一样。
      然后不断地不断地告诉自己这是她,这是爱。这是她喜欢的方式。这是她的爱。

      嘴硬到最后只骗到自己。

      明明从一开始就知道是自己趁虚而入,为什么还要去自欺呢?明明你看见她喜欢别人是什么样子,为什么还要去自我洗脑,找理由,外部归因,把这一切说成爱的特殊表现呢?明明一开始你只想要她陪伴——…你只想要她陪伴吗?不。不你根本不想。从一开始,你就想要她爱你。

      你想要的不是婚姻不是陪伴不是名分也不是习惯。
      你想要她的爱。

      但你知道她不会。

      所以你一再降低标准,一再自我洗脑,一再地,和朋友们说,没关系,我们各玩各的。
      我老婆就这个性格。
      她对谁都一样。

      她对谁都一样。

      ……
      ……

      ……

      老婆,你现在忙吗?
      在复习,怎么了?
      我,呃,我。…你继续复习吧。
      …你过来了吗?有事吗?
      没事。
      …?
      就是…真没事,你先复习吧黎姐。别耽误你学习。
      我下去一趟。你先不要动。…好了,什么事?
      ……就,睡不着。晃过来了。
      知道了。我回去拿下电脑,等我一下。
      啊,也不用……
      ……
      好了。走吧。
      …那个,我没开车,咱俩打车回吧。…不好意思啊黎姐。
      ……你走过来的吗?
      …嗯。
      有六公里啊。
      不知不觉就…是不是耽误你复习了老婆。
      是。
      ……对不起。一时上头就。
      没关系。是应该做的。
      ……
      …不要在大街上抱我。

      午夜街道空旷,校园一角是暗黄的路灯。她抱着电脑和课本,发尾依然湿润,他不由自主去拥抱她,被她湿发浸透前襟。她轻声斥责,并不反抗,也并不表露厌恶。晚间校门关了,车辆不易出行,他们从小门拐去大道,站在街边等网约车。等候间他忽然忆起高中。高中母亲工作忙碌,偶尔他会独自等车,这时不远处的前方总是站着一个女生。女生脊背清瘦,服装简朴,像电影里旧社会的进步学生。女生总会坐上一辆黄色的出租车。有时在他前,有时在他后,有时他们并行,他透过两层车窗看见她的侧脸。她坐在副驾驶,她父亲常常会停下车载路边的客人,客人们总是不太高兴车上还坐着一个人。那时她会看向窗外。有一次他们透过车窗对视,他不确定她有没有看见他。但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她对着车窗垂下了眼。或许她是看见他了。
      后来高三到了,校内风起云涌,他去公园站台接送女生,依然独自一人等车。时年网约车出现不久,同校生已精通于此;只她剩在石器时代。他护送她步入公交,偶尔看见车窗映出的她的脸,隔着长方形的车窗,即将驶离的前一刻,她会对他轻轻点头。车影掠过,尾灯旋过暗红,他目送她遥遥远去。而现在,两年后,她站在他的身侧,与他并肩行走,等待同一辆黄色车辆,不必再隔半层车窗。她怀抱书本与电脑,弓身坐进干净的后座。他上车时她正向里侧去挪,不经意对视一刹,微风与灯光下,她眼睫抬起,唇角是一丝薄淡的浅笑。他靠近过去吻她,她静默接受,而眼睫依然抬起,微笑依然是微笑。那时他以为这一瞬就是永恒。

      他忘记这是一趟六公里的短途旅行,

      她终有一日要下车。

      04

      你看见她的存在吗?

      偶尔他会这样问自己。

      你被她的什么所吸引呢?

      而这个问题,又能证明什么呢?

      悬浮而虚无。细思起来一切悬浮而虚无。无意义。不成立。无关紧要。思考本身就让人排斥。仿佛宠物丢掉后收到快递猫窝。思及一片虚无。很久之后黎潮提醒他不要过度思考,小心陷入虚无主义的泥沼;她帮助他规避太多可能导向过去的哲思。但那时没有人帮助他。即便后来,帮到他的也从不是那些理论,是她还在。她依然睡在他的身边。她还在读哲学。
      她越发超脱自洽。
      有时他会讨厌她的这种自洽。

      他本不会过度思考。
      他始终是遵从本能的类型。

      他可以思考,但不喜欢。对他,思考太高深和悬浮的问题无异于浪费时间。所以他讨厌哲学,讨厌基础数学,讨厌一切玄之又玄的艺术领域。也讨厌她。
      他搞不懂她。
      一开始只是不感兴趣,想不通她的逻辑,想要敬而远之。深入交流后变成了讨厌。他不喜欢这样。不喜欢和她在一起,也不喜欢和她在一起的自己。但是讨厌把他们更紧密地联系到一起。厌恶的情绪把他牵引向她。让他更加无法放手。

      这感情到底是爱吗?
      后来他也搞不清楚自己。

      他不是很了解自己。
      他不试图去解剖自己。
      他总想落脚去丈量什么,用十指去体会什么,用身体去感知什么。他对于形而上的东西存在本能的排斥。他赞同过度思考有害无益。但他就正在过度思考。
      她总是让他过度思考。

      高考前三天休假,浴室里她靠在雪白的瓷砖,水液渐凉,透明温热的雨浇淋下去,长发浸湿成漆黑绸缎,蜿蜒黏在浅色瓷砖。他很难理解她的种种做法。不脏吗?不冷吗?头发黏上去不难受吗?但她在水液中抬起眼眸,睫毛湿漉滚落水珠,四指齐齐抹过脸颊,略显狼狈甩去水液的利落动作又让他能够理解。她依然觉得水滴进眼睛不舒服。她依然还是一个人,不是一部文艺电影里过去、回忆与少女意象堆叠起来的美丽符号,不是他虚无的性幻想。她在这种他能够想象到、也能够观察到的不适中仰颈靠在冰冷的墙面,氤氲水雾中化作一盏漂亮的修长屏风,屏风里美人画定定地凝视他,狭长眼眸像一抹漆画的工笔。他倾近前去吻她,感觉自己也成为虚无的画卷中的一部分。像是双脚悬空漂浮。她搂住他的脖颈,缠上他的腰身,肌肤雪白光滑,一条名家文章里出现的远古传说,双腿沾水变作粼粼蛇尾,柔滑反光。思绪在极致的欢愉中愈发悬空,他忽然意识到他们如此不同,而这种反方向的不同对于长久结伴是致命的,更加致命在于这种决定性的不同更加让他们彼此吸引。那是强烈到接近厌憎的情感。他恨她。他恨她太多,最恨她竟爱他。她竟真爱他。他恨她的爱。他恨她。
      她不应该爱他。

      他其实讨厌太深的情感牵绊。
      太激烈,太纠缠,太消耗。

      可是他不能不去爱她。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只是她凝视他,他也去凝视她。她触碰他,他也去触碰她。她渴求他,他同样渴求她。他想要她快乐。这像是写进基因的隐藏编码。他无法自控。

      他厌恶无法自控。厌恶本能。也厌恶她。

      ……

      …哥哥。
      嗯?
      你不喜欢、这样吗?
      哪样?
      就是…这种事。不舒服吗?
      不是啊。
      ……
      怎么哭了?
      讨厌…不想做就不要做啊,做了之后露出这种表情……我讨厌你。
      我没有不想…不想就没反应了。
      那干什么露出这种表情啊。
      …到底什么表情啊?
      就是有点低迷的表情。
      稍等我去照个镜子。
      这个姿势就不要去照了啦…拿手机看一眼好了。
      …妹。这时候不可以让男人碰手机,知道吗?
      诶。为什么?
      嗯。总之不要让他们碰。
      什么叫他们?
      啊对不起对不起不要哭——
      太过分了…而且一直心不在焉,不想就…呜、?!
      ……好了吗?
      …讨厌你。心不在焉。
      我是…我怕弄痛你。
      因果关系在哪里?
      太沉浸会控制不住。
      不用控制啊,我喜欢痛。
      你有时候真的要注意一点用词…
      怎么了嘛。只会对你这样说嘛。
      呜啊…我的心脏……
      而且哥哥也喜欢我这么说。
      虽然是这样——!

      哥哥…
      她呢喃着,甜蜜地攀上肩来,搂紧他。她的腰身弓起来,平坦的小腹几乎没有褶皱,像一张弯曲而尚未对折的雪白的纸。而他在这张纸纤薄的中央撕开缝隙。浓郁到几乎化作水雾的甘美将他笼罩进去。太过甜蜜,以至灌进口鼻,侵蚀胃部翻滚烧灼,喉咙也开始隐痛。他痛得想到逃离。他很快将要逃离。

      但逃离之前,他仍想先咽下她。

      或许他希望她也恨他吗?他不明白。
      他的行动先于思想。

      他拥紧了她。

      时至日落,光色酡红似血。指腹按过均匀皮肉,触感柔软而坚硬。她深嵌进他的怀中,雀跃地拥抱着他。他呢?他也如此。好像他依然心不在焉。起伏是本能的起伏,相拥是本能的相拥,像水草缠住一只海鸥的脚。但他始终没有停止更深,甚至想要进入更深,将她彻底刺穿,尝到包含生命尽头在内的全部的她,而倘若如此他就不必离开。他将承担她走过余生。他想到死亡。他会与她共同死在巅峰。这样时间停留至此,一切不会再向下流逝。这念头极端到扭曲,仿佛潜意识正彰显存在,促使他明白他不想。他其实不想。对他离开与死无异。——他定会后悔。

      但他无视尖叫般阵阵嗡鸣的潜意识,在死亡的幻象中拥紧她,刺穿她,亲吻她,尝尽了她除生命外所能奉献的一切。

      无论如何,他决心已定。

      他决心已定。

      ……
      ……

      ……

      ……

      ……

      Fin.

      ——————季晓·Ghost·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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